“别動。”
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低沉緩慢,像在宣判某種刑罰。
江躍鯉意識到他想做什麼了。
他真是個奇怪的人,有紙不用,偏偏要在美人背上畫陣。
冰涼的筆尖觸上後頸時,江躍鯉渾身一顫。
蘸血的狼毫沿着脊椎緩緩而下,像一條吐信的蛇,遊走過細膩的雪地。
執筆的手穩得可怕,每一筆都勾勒得分毫不差。
暴雨如注,檐下鐵馬叮當亂響。
筆鋒突然加重,在肩胛骨凹陷處畫了個繁複的符印,轉而遊走至後腰,他忽然用左手按住她腰窩,江躍鯉一瞬緊繃起來。
熟悉的淡苦味道隐隐傳來,江躍鯉猜到,淩無咎又劃破掌心,就着湧出的血畫陣。
她想,這人果然是個瘋子。
滑膩的手按在敏感的腰側,迫使她收攏思緒,猝不及防地漏出一聲輕哼。
窗外雨水順着房檐彙聚,滴滴答答地化作一扇珠簾子。
陣圖的最後一筆,淩無咎堪稱潦草地勾完。
江躍鯉忽覺身體一沉,不複修者輕盈之感。
這是這陣法的原因?
壓制了她的靈力?
她以為出問題了,不免有些慌張,抓着淩無咎按在臉側案幾上的手,扭頭急道:“我靈力好像被壓制了。”
看到他臉的那一瞬,江躍鯉呼吸一滞。
淩無咎眼中的黑色濃烈得吓人,裡面壓抑着極度的瘋狂,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合着,是在這兒等着她呢!
沒了靈力,對四周的感知驟降,全部注意力一瞬間收束,全落在了背後那人身上。
他廣袖一揮,伴着“嘭”的一聲巨響,那扇在風雨中掙紮許久的木窗,終于嚴絲合縫地關上了。
霎時間,雷雨聲被隔絕在外。
密閉室内,隻餘彼此交錯的呼吸聲。
明明抵在身上的力道很輕,江躍鯉一掙,便松開了,不知為何,他看過來的目光宛若實質,牢牢地鎖着她,令她無法掙脫。
淩無咎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眼尾洇出一道殷紅,額角青筋微微跳動,嗓音卻冷靜至極:“你若是畫成了,我便給你解了身後的陣。”
江躍鯉吞了一口唾液,手慢慢抓起一側狼毫,筆尖重新蘸滿墨的一瞬,她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輕顫。
下一刻,筆尖陡然失了力道,重重壓在紙上。
執筆作畫,最重要的便是手穩心靜,筆尖輕觸紙面,需蜻蜓點水般卻又暗藏千鈞之力,而心稍有猶豫,凝滞了筆勢,或是略微分神,散了氣韻。
顯而易見,她手不穩,心也不靜。
江躍鯉也是第一次知道,一幅陣圖居然可以亂成這樣,筆畫橫七豎八,連自己也不知道哪筆該是哪處的。
一開始她想要換一張紙,卻被制止了。
在一張亂七八糟的鬼畫符上,淩無咎倒是比她這個作畫者更熟悉,居然還能認得出筆劃。
又一道重重的墨迹橫過時,江躍鯉左手猛地抓起這張不成樣子的陣圖,斷斷續續求饒道:“夫子……好夫……子,真畫不了了。”
右手握着的筆尖已然炸開,按在紙上,泅出一團黑色,與她手上殘留的紅色血迹相間。
畫筆依舊在不受控制地劃動,淩無咎傾身下來,氣息也随之覆上來,掌心掐住她下颌,迫使她擡頭,盯着她略顯迷蒙的眼眸,道:
“你将筆握好,我來幫你。”
江躍鯉一時間未反應過來:
“……嗯?”
都這時候了,他居然還惦記着這破陣圖,聲音纏繞在耳際,低啞的嗓音一字一句,講解着筆鋒走勢、陣眼布置……
她整個人,隻有在他掌心那隻右手才是平穩的。
最後一筆落下,他松開了她手,于是她連右手的顫抖起來了。
她衣袖掃落案上宣紙,硯台翻倒,黑墨順着桌沿滴落。手撐着案幾,能聞到墨汁與微苦藥香混雜的氣息。
沒有了靈力,一切的感受都是切切實實的,她實在撐不住了,倒在案桌上。
心跳得愈發激烈,一下又一下撞擊着桌面。
好半天,她才将心跳平複下來。
然而不消片刻,因那陣圖未畫成,狼毫緊接着又塞進了她手中。
江躍鯉恍惚間竟覺得,他當真稱得上是個盡職盡責的夫子。
他發現她實在分辨不出那亂七八糟的筆畫後,便親手幫她換紙,一旦畫錯了一筆,便換一張新紙。
江躍鯉執筆,蘸着案幾上暈開的墨漬,反反複複,努力了許久,才終于在紙上歪歪扭扭畫成了。
望着眼前終于成型的陣圖,江躍鯉早已記不清究竟畫廢了多少宣紙。隻記得他教得令人發指的細緻——無論哪處重,哪處輕,哪處緊湊,哪處舒展,一應不落。
江躍鯉從前練習書法,也是這樣一遍又一遍地練習,某些筆畫看似簡單,卻需細緻地把控力道和筆鋒,那種集中注意的微妙感受,真的讓人抓狂。
她早該知道,暴風雨前愈平靜,表明這場雨愈猛烈。
總之,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想再畫什麼勞什子陣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