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臨近小道的一側安置了路燈,莊牧野借着昏暗燈光,一眼便看到了隐匿在涼亭飛檐陰影裡的魏明慎。
那人靠在涼亭的柱子上,雙手插在褲兜裡,神情透着股麻木,不知看了這邊多久。
涼亭的角落裡,煙蒂散了一地,猩紅光斑快要把地燙出一塊窟窿。
“你不是承諾你會把他照顧的很好嗎?”莊牧野沖上前将人掄向涼亭的柱子上,沖鼻煙草味圍繞在兩人周身。
“莊牧野,松手。”魏明慎啞着嗓音,鬼知道他吸了多少煙。一個平日裡打扮的光鮮亮麗的社會精英,現如今衣服皺巴,胡渣冒出。
他擡手用力扯開莊牧野的手,垂眼間看到了戴在莊牧野腕骨處的朱砂串,手裡動作頓住。
那是一年前他和陳書澈遊玩經過寺廟時,陳書澈買來的手串。
與其說是買,倒不如說是他跪在佛前挑了半日香火,拜了佛求來的,陳書澈那時還說,心誠則靈,凡事有誠信,便不難做成。
“誰教你這麼對長輩的?”話剛說出口,魏明慎就後悔了,他言語所指的皆隻能是那一人。
“你也配說這樣的話。”莊牧野眼圈發紅的質問魏明慎。
莊牧野想不通,事情的走向為何會進入這樣一個魚死網破的境地。
他暗戀陳書澈三年,這個秘密,莊牧野誰也沒告訴。
嘴巴不說的事情,眼睛會悄然流露出來。周圍的好友都看出了端倪,他哥甚至強行要求他從陳書澈家裡搬出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①
唯獨陳書澈看不出來。
在知道陳書澈和魏明慎在一起時,他偷跑出來看到兩人依偎在一起的模樣,那一瞬間莊牧野就向現實妥協了。
他那些荒唐的情感在此刻徹底戰敗。
他以為陳書澈會比現在過得更好,可現實卻是在莊牧野22歲生日的第二天,他接到了陳書澈死亡的消息。
他那時才知道,陳書澈連家屬都沒有。他的父母在他三歲離異,把陳書澈丢給爺爺養着,後來爺爺在他考上高中那年去世。他用家裡攢下的積蓄和貧困生補貼勉強念完了高中。
在得知被A大錄取并拿下省狀元後,采訪記者找到陳書澈。那時他正在輔導班裡兼職助教,給初二的孩子答疑數學。
他獨自一個人在江城打拼,前些年又和研究團隊搗鼓出一款CRISPR-電化學雙模态病原體檢測芯片,芯片安裝在便攜生物傳感器中,可以實現在30分鐘内精準檢測出患者體内傳染病的種類。②
他們申請到了專利,賺了不少錢。
陳書澈用這筆錢在房價一路飙升的江城市中心安了家,拿下恒濱府一套156平的江景房。
房子視野寬敞,站在窗前便可以将濱江水域盡收眼底。
财富事業雙收。盡管如此,陳書澈還是逢年過節哪也不去,隻蝸居在家裡,仿佛屋外熱鬧的氛圍與他毫無關系。
直到莊牧野到來,冷清的家裡才算有些人味。
檢查陳書澈屍體的法醫告訴他,陳書澈身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傷口。監控錄像裡那道跌撞的身影刺得莊牧野眼眶發疼。
總将白襯衫熨得妥帖的人,領口卻撕開猙獰的豁口,臉頰紅腫。莊牧野猜到了些什麼,卻實在不敢承認。
“你前幾天跟書澈哥在争吵什麼?”他狠狠的盯着魏明慎,語氣笃定般的狠硬。
眼前的人身子僵硬,顯然想到一些難堪的事情。
“那晚我喝多了,對阿澈說了難聽的話。”魏明慎的喉結在陰影裡滾動,他偏過頭蒼白地解釋着,“沒控制住,打了他一巴掌......”
魏明慎說的很委婉,但莊牧野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臉色登時煞白,遏制不住怒意地攥緊拳頭掄向魏明慎。
莊牧野眼底一片猩紅:“魏明慎,你個徹徹底底的混蛋。你的真心都被狗吃了嗎?把感情當成什麼廉價低賤的東西了?”
“你把書澈哥當成什麼了?你取得名利路上的墊腳石嗎?”
陳書澈對于感情格外看重。兩情相悅的感情,如果對方退縮一點,陳書澈會自我懷疑卻又固執地再向前走一百步。
他會覺得是自己不好,會不斷陷入反刍思維中,直到被紮得鮮血淋漓,才甘願放手,然後蜷縮在自己的殼裡不願再出來。
“你明知道我對他的心思,也承諾不會辜負他。你既然那麼會僞裝,怎麼不裝一輩子?
“你之前不是還向别人抱怨,說書澈哥這段時間每兩個星期都會出去一趟。”
莊牧野性格明朗爽快,跟什麼人都能聊得來,他的朋友圈廣,自然有些話也能傳到他耳中。
他不止一次地聽到朋友提起魏明慎在線下見面吐槽陳書澈,說看家的狗都沒這麼愛往外跑。
莊牧野那時聽到還不信,魏明慎什麼樣的人他還不清楚,那人出來說話欠揍些,但人品還是算得上君子的。
直到他某天有事去找魏明慎,在他辦公室門口親耳聽到這些話從魏明慎嘴裡吐出。人有錢有權了,果真是會變的。
那天莊牧野帶傷回來,陳書澈心疼壞了。他扯着從路邊攤買來的紅領巾,謊稱是活雷鋒,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陳書澈他生病了,醫生說他有嚴重的焦慮症和空心病,他家裡床頭櫃的止痛片和安眠藥空了三瓶。他沒告訴任何人,但你之前和他住在一起難道就真的沒發現一點異樣嗎?”
所以陳書澈這也是你在知道我的心意後,把我趕出家門的原因嗎?你不想讓我看到你發病,不想讓我看到你的難堪。
三年相處下來,我還是不值得信任嗎?
“你真當他是感冒?”
魏明慎的手止不住的顫抖,心裡有個可怖的聲音循環往複地問他:真的沒發現嗎?
他把全部身心都給了他的事業,工作上的壓力讓他深夜歸家時都沉着臉,毫無精力去注意陳書澈的反應,甚至連敷衍都懶得敷衍。
唯有一晚,那夜陳書澈蜷在飄窗,月光灑下與臉上泛着久病的青白混在一起。他那時大發一通脾氣,罵陳書澈半夜不睡覺是不是有病。
陳書澈沒等到他那句遲到的晚安,他們也沒能邁過在一起的第七年驚蟄的雷聲。
“呵。”莊牧野喉頭發緊,他輕笑了一聲,渾身卸力疲憊地靠在柱子旁,閉了閉眼。再度睜眼後,眼地的恨意消散,隻剩下猩紅的哀痛。
“魏哥。”檐角漏下的雨絲被疾風吹的斜打在莊牧野身上。他眼裡起了一層霧,過往種種在他腦海裡浮現。
“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了。我十四歲被我哥領着參加你們同學聚餐那年,那時書澈哥在,你也在。”
“到二十二歲我離開家,八年零七個月。這麼長的時間,鐵杵都該磨成針了吧。”
“但我還是沒能看清你。”
“我......”魏明慎開口想辯解,但話音剛開口,就被驚雷劈得支離破碎。
滿城驟雨,傾盆而下,無情地沖刷着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似要把所有恩怨情仇都澆滅,化作天地間一片蒼青的霧霭。
天光亮,風吹散,便皆化為虛無。
“咚——”
鐘聲悠悠響起,将跪在拜墊上的莊牧野從渙散的意識中拉回現實,他身上萦繞着寺廟淡淡的檀香,整個人憔悴不已。
莊牧野記不清自己在這裡跪拜了多久,他盯着手腕上故人求來的佛珠,對着佛像再次久久叩首。
我佛慈悲,隻求再見一面。
在他意識徹底消散前,莊牧野聽到一聲低沉而悠遠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