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被收走放在台面上的咖啡,突然覺得好笑。
這些年他拼命往上爬,以為隻要站得夠高就能擺脫過去的影子。
可當真正面對那些“好東西”時,他第一反應依然是退縮,仿佛這些東西生來就不該屬于他。
他不配擁有,也騙不了自己生出所謂的配得感。
好像就算他穿上再貴的西裝,骨子裡還是那個因店内布置得華麗高端而往而退卻,隻敢站在櫥窗外張望的從窮鄉僻壤出來的窮學生。
“哥。”莊牧野的聲音将他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
“嗯?”陳書澈被他領着來到客廳。
莊牧野一步驟一步驟地操作咖啡機,邊操作邊說,
“以後要是身邊人想開咖啡店的話,可千萬别推薦這款。難用不說,我那天收到貨,找了半天沒有說明書。于是我就問客服怎麼使用,等了半天對方反問我連這麼簡單的操作都不會嗎,不會用就不要買。完了還陰陽怪氣了一番......”
“當時這麼給我氣樂了。我尋思我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還真沒有教怎麼使用咖啡機或者是組裝一個完全不熟悉的新設備。這我還真就不會。”
“而且,沒有任何一個人規定,不會用的東西就不能買。”
“真的倒反天罡,說的好像我不配擁有似的,”
聽到這話,陳書澈内心咯噔一下,臉上挂着類似陪笑的表情。
這副表情落入莊牧野眼中,格外刺眼。他歎了一口氣,兩手指戳在陳書澈臉頰旁:
“書澈哥,插個題外話。”
“腫麼了?”陳書澈眼睛瞪得溜圓,眼裡滿是迷惑和對莊牧野這一舉動的不解。
“哥你之前給樓下流浪貓投喂貓糧,熬夜給學生修改論文,每月都固定給貧困兒童捐款......這些我都記在心裡。我真的很想跟哥說,哥是個特别特别好的人。這個世界有時候會讓人覺得很冷漠,可因為你的存在,周圍一切都變得暖烘烘的。”
“會有很多人說你好,也會有很多人說你不好。這很正常。”莊牧野一字一頓地說到。
“但哥,不要因為别人對自己的否定、道德綁架和精神控制,就否定自己,在自己身上找毛病。不是因為你不夠好,而是那些人的認知水平就到那了,他們通過對外界發洩自己的不滿、打壓他人以達到内心的平衡。”
“所以以後,如果有誰讓你心裡不舒服了,就大膽提出來或者離開。你想聽就聽,不想聽就讓他滾蛋。不要站在别人的角度替别人着想,為他留顔面什麼的。又不是沒人給你兜底。”
又不是沒人給你兜底。陳書澈聽到這句話後,呆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對面的人。
他看到對方眼底隐忍的心疼,那種熾熱的情感如同燙手的山芋,讓他下意識躲避。
其實小時候,媽媽也跟他說過這句話。
記憶裡媽媽把哭鼻子的他抱在懷裡,安撫他說:
「誰欺負笑笑,笑笑就反擊回去好不好。不怕,有什麼事媽媽給你兜底。」
媽媽離開後,他就沒再哭過鼻子。有什麼事情都習慣了自己承擔和解決。
“你自己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不要這麼懂事啊!”莊牧野說。
懂事這個詞,表面看是誇獎。但當懂事這一詞用在人身上,就注定是有人受了委屈來達到某人想要的效果或是局面。
“你很好,你非常好。”青年語氣笃定。“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找到,拿到哥面前。”
「膽小鬼連幸福都會害怕,碰到棉花都會受傷。」①
可陳書澈不是膽小鬼,他明明怕痛的要死,卻還是長了一身刺,做成盔甲穿着身上,刺向外界的同時毫不留情地紮向了自己。
好在,二十八年,騎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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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書澈死湖般的内心落入一滴水珠,泛起陣陣漣漪。
“幹嘛忽然說起這個?我知道了。”他眼尾發紅,扭頭躲開莊牧野的手指,移開話題,“後來呢。”
“後來,我直接點投訴了啊。”莊牧野說,“然後那客服發了一長串道歉,我也沒理,自己上網查教程學的。”
陳書澈開口問,聲如蚊蚋:“不會這些......也不丢人,對吧。”
他腦海裡如同過電影般,浮現出初中讀書被推搡在角落,周圍站了一圈人,他們大聲笑着,嘴角如同魔鬼般尖利地上揚。
拳頭落在身上的同時,夾雜着“你連這都不會,真是給我們班丢人。”“怪不得他媽不要他,他笨得像頭蠢驢哈哈哈哈......”的嘲諷聲。
“當然不丢人。沒有人一生下來就什麼都會,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是門學問。”莊牧野猛地提高音量,像是聽到了什麼悖論。
他握着陳書澈的手腕,眼睛亮得驚人:
“就像書澈哥你是老師,傳道授業解惑。我哥是律所合夥人,擅長打官司。骁哥開的酒吧裡的調酒師擅長調酒,你會這行,他會那行。大家各有所長。每個職業都有存在的意義。”
“更何況,行業之間本就是互相溝通交流學習的,要允許自己就是有不會的事情存在。要是有人因為這點而冷嘲熱諷的話,那絕對是他的問題。"
莊牧野一連說了好幾串話,呼吸略顯急促,但語氣堅定地又重複了一遍。
“小牧。”陳書澈沉默了半響,内心掙紮的做着決定。
他心裡有聲音一直在說:這次試着說出口吧,你已經有自保自衛的能力了。
不怕。
他仰着臉看向莊牧野。他深吸一口氣,指着咖啡機,“那......能教教我嗎?”
話音剛落,他屏住呼吸,緊張的同時時刻注意着莊牧野的表情。莊牧野先是一怔,随即撐着茶幾傾身向前,笑得眼睛彎成月牙:“那哥可算問對人咯!”
他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打包票:“我對這台咖啡機已經手拿把掐了。放心吧,小莊老師包教包會的。”
他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陳書澈感覺心頭有什麼沉甸甸的東西悄然落地。
好像......承認不會再被人嘲笑,不會再有拳頭砸在自己身上,不會背後指指點點戳着他的脊梁骨、試圖拿唾沫淹死他。
至少,他在莊牧野這裡是這樣的。不會被嘲笑,
人人都不完美,人人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領域。
所以陳書澈,你要允許自己犯錯,允許自己就是有不會的地方。這不丢人,你已經長大了,已經體面的生存,沒有人會再嘲笑孤立你了。
莊牧野悄悄觀察着陳書澈舒展的眉眼,懸着的心這才放下。
他轉身調試咖啡機時,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哥,我現在做的是熱拿鐵。”莊牧野耐心的操作着,“首先要給豆碟稱重去皮,取出适量的豆子,然後選擇合适的研磨度進行磨粉......”
“磨粉結束後,這裡給它壓平壓實。”陳書澈看着他拿起粉針輕輕戳散結塊,側臉專注且認真。
不料下一秒,莊牧野突然擡頭,兩人視線剛好撞上,陳書澈慌亂地眨了兩下眼。
他欲蓋彌彰地想轉移着視線,手指向咖啡機開始跳動的表盤。
“這個指針在跳動。”
莊牧野看過去,了然。
他解釋道:“這裡要看壓力表,可以觀察萃取狀态。”
他轉身去廚房取來保鮮的牛奶,手裡握着一個銀色鐵杯放在咖啡機的蒸汽棒下放:“先空噴一下。”他示範着動作,“等蒸汽穩定了再開始打奶泡。”
莊牧野補充了些操作細節後,把做好的咖啡遞給陳書澈,叮囑道,“隻能嘗一小口哦,等吃完飯半小時後再喝。”
陳書澈接過印有卡通小狗的透明玻璃杯,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他低頭抿了一口,濃郁的香氣在唇齒間蔓延。
果然,口感是不一樣的。
速溶咖啡的香氣總是來得濃烈而直接,像是想要急于證明自己的存在。初聞時那股人工調制的濃郁撲鼻而來,卻在入口的瞬間暴露出單薄的本相。
它的口感直接而強烈,入口後苦味便會迅速在舌尖蔓延,帶着一絲微微的澀齒感。
而現磨的熱拿鐵口感柔和,咖啡的苦味與牛奶的香甜完美融合,誰也不搶誰的風頭。
入口是牛奶的醇厚,接着是微苦的咖啡,層次分明。陳書澈不自覺地又抿了一小口後,才把玻璃杯放下。
“我把哥的咖啡收走除了空腹喝這個原因外,還有一個原因。”莊牧野忽然傾身靠近。陳書澈還沒反應過來,隻感覺到溫熱的指腹輕輕擦過他的嘴角。
“沾到牛奶沫了。”莊牧野的聲音帶着笑意,他動作自然得仿佛隻是順手為之。
“速溶咖啡喝多了傷胃。哥你本來腸胃就脆弱,吃些冰冷食物就會鬧肚子。更要好好對待自己的腸胃些。”
莊牧野繼續說着,“現磨的總歸新鮮些......要是哥早上來不及,我很樂意當哥專屬咖啡師的。”
他說這話時剛好看向陳書澈,亮閃閃的眼睛裡,像是藏着星星,映滿陳書澈的身形。
陳書澈隻覺得被碰觸過的那一小塊皮膚燙得厲害,他下意識抿了抿唇,“好,多謝。”
“身體最重要。”莊牧野已經轉身去開冰箱,聲音從廚房那邊傳來,“首先呢,我們要有一個好的身體,然後才有然後。”
陳書澈望着青年的背影,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他擡手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耳垂,平複好心情後,擡腳朝餐桌走去。
“早久居家的?”見莊牧野從冰箱保鮮層裡拿出幾盒甜品出來,陳書澈的聲音裡帶着一絲訝異。他目光落在那個燙金logo上。
這個标志陳書澈再熟悉不過。他辦公桌對面坐着吳琮,那人辦公區域隔三岔五擺着這家的紙袋,時不時還塞來兩三塊新品拉着他一起品嘗。
“哥也知道這家,嘗過沒?”莊牧野問。幸好他昨天出門背了書包,把甜品放到包裡,才免遭淋濕。
“嗯。”陳書澈點了點頭。“嘗過他們家的福團,聽說是招牌,口感還不錯。”
“那太好了。我買的全是他們家熱銷的甜品,福團也在裡面。”莊牧野把甜品盒放在餐桌上,聲音裡有幾分期許。
“書澈哥,下次我們一起去店裡嘗嘗吧!就在A大對面那條柏樹道上,很近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