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懷霖雙手捧着喝,一口下去舒服了,方才那些小小的陰翳瞬間散去,話也多了起來:“我還以為阿時哥哥不會來了呢。”
趙敬時還被那句“阿時”弄得有些發怔,聞聲垂眸道:“殿下為什麼會這麼想?”
“因為我是小孩子,很多大人都是這麼糊弄小孩子的,用一個當時當刻能夠讓我開心滿意的回答使我松口,然後轉頭就會把承諾抛到九霄雲外。因為他們覺得我不記事,哄哄就過了。”
那雙尚且稚嫩的小手握住杯子,靳懷霖眼神明亮得令人不忍直視:“但其實我都記得,我記性很好的,可就連大家一向都說君無戲言的父皇也會……所以我很擔心,擔心你也在唬我,不過你沒有,我是真的很開心。”
趙敬時像是被針紮了一下,聲音都沉了下去:“……陛下對四殿下不好嗎?”
“好吧。不過我沒見過父皇對大皇兄、三皇兄是什麼樣子的,但整體還好吧。”靳懷霖神色有一瞬間的迷茫,“可是,皇家子弟六歲開始修文習武,父皇讓老師教我讀聖賢書,卻從來不提騎射之事,母妃委婉提過,就連我自己都說過,父皇還是轉頭就會抛諸腦後。”
他無力地攥了下手:“阿時哥哥,騎射很難嗎?母妃偶爾會說是因為父皇擔心我受傷,才不讓我修習,但我看得出她的苦惱,我覺得那隻是她在哄我開心而已。”
趙敬時看着他用力到發白的指腹,幾乎是脫口而出:“……你想學嗎?”
紀凜擺弄茶杯的手指一頓。
靳懷霖仿佛也是沒能明白他在說什麼似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什麼?”
“我……小人說,殿下想學騎射嗎?如果你想學,如果紀大人允許,以後來紀府,小人可以教殿下。”
趙敬時頂着靳懷霖慢慢盈滿了欣喜的杏眼,遲緩道:“……小人略懂些皮毛,若能幫上殿下一二,是小人畢生之幸。”
靳懷霖猛地跳下椅子,臉頰紅紅地望向紀凜。
紀凜看了一眼趙敬時,旋即放下了杯子:“可以。但是殿下,這件事情你不要同别人講,尤其是——”
“我知道我知道!”靳懷霖雀躍道,“我不會告訴父皇的,不管因為什麼,讓他不高興的事情、給老師添麻煩的事情我都不會做的。”
他回過身,撲通一下雙膝跪地,趙敬時連忙伸手去扶。
靳懷霖躲開了:“師父在上,受徒兒靳懷霖一拜!”
他深深地叩首下去,然後端起一盞新茶,奉到趙敬時眼下:“請師父喝了這杯拜師茶,徒兒必定勤奮刻苦,虛心求學!”
暮色四合,靳懷霖才依依不舍地告辭。
馬車在殘陽裡遠去,紀凜候在門口,瞥見了趙敬時唇角一縷淡淡的微笑。
那微笑像是開在山崖上的一株無名花,哪怕夕陽為它灑了一層金輝,但還是顯得孤零零。
紀凜轉身先進了屋,動手收拾靳懷霖用過的紙張,不多時,身後便響起的腳步聲。
“想好了?”
兩人異口同聲,雙雙怔住。
趙敬時手上端着兩杯殘茶,聞言晃了晃:“想好什麼?”
“給四殿下當騎射師父。”紀凜手中理着紙張,回過神道,“我還以為你對皇親國戚都很抗拒,但如今看來,你對四殿下倒是不一樣。”
“稚子無辜,我也不至于如此瘋魔,是個姓靳的就不放過。四殿下于懷霜案上無辜又無知,我若是遷怒于一個十歲孩童,也太喪心病狂了。”趙敬時頓了頓,“那刺殺名單上又沒有他。”
“我可是記得你的豪言壯志,你要把大梁攪個天翻地覆。”紀凜反身倚住了桌案,“教好靳懷霖,就相當于給了靳氏一條後路,你還怎麼實現你的宏圖偉業。”
趙敬時勾了勾唇:“沒想那麼多,你隻當我想給皇帝添些堵,他不是不想讓他小兒子習武麼?既然這麼擔心養出第二個靳懷霜來造他的反,我偏不讓他如願。”
“是嗎?”紀凜一副神秘莫測的模樣,“我倒不覺得他是擔心,而是……同當年迎淑妃入宮的理由一樣。”
趙敬時微妙地半阖着眼。
“你知道嗎?其實靳懷霜從小就騎射不佳,于習武一道上更是毫無天分,他擅長的是舞文弄墨,題字作詩。曾經以佚名将他的一副丹青送出宮發賣,價值千金。”
趙敬時終于諷刺地笑出聲:“如果皇帝是這麼想的話,屬實有點惡心了。”
一個被窮盡羞辱的廢太子,一個被親口承認的、不再是自己兒子的兒子,還有什麼可懷念的,又要做出這幅深情模樣給誰看?
紀凜不置可否:“你方才又想問什麼?”
“我想問,”趙敬時指了指自己的臉,“這個,大人,你想好了嗎?”
*
靳懷霖回到宮中,臉上的歡欣還未散去,沉默的侍女跟在他身後,裙裾翩跹,都快要跟不上小主子雀躍的步伐。
他輕快地自長街拐進,腦子裡都是趙敬時和善的笑容,再加上微暗的天光讓他視野渾濁,一個沒留神,險些一頭栽在對面人的身上。
“四殿下!”
靳懷霖猛地伸手扶住宮牆,但見面前的宮女驚慌地望着他,伸出手臂将身後的主子擋得嚴嚴實實。
那滿心歡喜刹那間褪得幹淨:“皇……皇姐。”
一隻素手伸出,将那攔在前頭的宮女撥了撥,皓腕凝雪,上頭挂了隻藍水翡翠镯,在晦暗的天光下如同一抹月色翩然落凡塵。
“公主。”
靳相月柔若無骨的手腕随意地搖了搖,淡笑道:“本宮當是誰冒冒失失,原來是懷霖啊,剛從你紀老師府上回來麼,怎麼這般開心?”
靳懷霖斂了幾分笑容,看上去有些害怕似的:“是……同老師研習甚歡,一時忘形,沖撞了皇姐,恕臣弟失禮。”
靳相月神色不變:“無事,快些回宮吧,淑母妃怕是要等急了。”
靳懷霖倉促地行了禮,快步離開了。
他身後跟着的侍女下意思擡頭觑了一眼,靳相月那抹笑容依舊挂在唇邊,但雙眼卻冷若冰霜,隻一眼便讓那侍女情不自禁抖了抖,連忙揣着手繞開她。
靳相月身旁的宮女小心翼翼地湊上來:“公主殿下……”
“看來最近紀凜府上很熱鬧啊。”靳相月搭在宮女臂上的手漸漸握緊,“本宮聽說他向靳懷霁要了個人,真難得,這世上居然還有人能讓紀凜開口。”
她沉吟一瞬,突然翻轉手腕,勾住她身邊宮女的下巴拉過來。
那宮女被拽了一個趔趄,靳相月染了蔻丹的指甲尖而長,抵着下巴與喉管相接的軟肉,宮女被吓得瑟瑟發抖,冷汗刷地挂了一身。
靳相月仿佛沒有看到她的顫抖,聲音愈發陰冷:“你說,本宮要是想見見這位能人,要用什麼辦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