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婦人聽到元綏的名字時,因久病而黯淡的面龐有一刹的明媚,她哆嗦着雙手,向夏淵合十感謝。
“我兒子……我兒子還好嗎?”她的牙齒都松動了,但說到兒子還能聽出些自己都沒能感知到的驕傲,“這些年他孤身一人在外頭,勞你們多擔待啦。”
試探最忌多言,夏淵同她話了幾句家常,隻能在言談之間暗暗地打聽:“元大人醫術高超,擢升迅速,不過,受到重用也就意味着分身乏術,太醫院确實也很忙。”
“是啊,忙,剛離家那會兒他還總會給我寫信呢,後來說太忙了,就不寫了。”老婦人笑呵呵的,“不寫不寫吧,他能闖出一番作為是他的本事,當娘的哪裡能給他當油瓶子拖着,我呀,心裡知道他好就好了。”
夏淵心裡一沉:“大娘您……”
“其實我哪能不知道呀。”她搓着開了線的棉褲,語氣隻有一瞬的低落,“我讀書少,是個粗人,但也知道人往高處走的道理,京城肯定很好,哪裡還能想着這天寒地凍的地方。”
一時有些寂寂,她沒有察覺到,或許是因為耳朵也不甚好用,隻是自顧自道:“不過這都無所謂,當娘的嘛,就希望孩子好好兒的。我這病啊,拖拖拉拉這麼多年,也就這麼回事兒了,但不能一直連累他過不上好日子。我現在想起他在京城做官,給皇帝效力,我就……我就……”
她剛想擡起手擦一擦眼角的淚,夏淵先她一步拿出帕子,輕輕拭去了。
“不說、不說這個了。”她又呵呵地笑起來,“大人,勞你再同我講講,我兒子是怎麼治病救人的?宮裡的貴人們,都喜不喜歡他?”
她的眼睛看什麼都是茫茫的一團影子,饒是夏淵坐在她身邊,她都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從他的語氣裡來判斷,她的兒子真的很出衆。
自然,她也無法看到,夏淵雀躍語氣背後的哀傷神色。
他想告訴她,其實你兒子沒有覺得你是拖累,如果那個太醫院中的元大人真的是他,那麼一定會排除萬難,接她去京城團聚的。
但他在老婦人眼裡看到的滿足,又讓他把這些話咽了回去。
一具牽挂卻含冤而終的屍骨,一個無情卻意氣風發的兒子。
夏淵不知道究竟哪一個對她而言更殘忍,哪一個又會更幸福。
他隻能沉默。
到最後夏淵告辭離開,外面風雪更甚,老婦人遞給他了一把傘。
他謝過,撐着傘走出去老遠,鬼使神差地回了頭。
風雪之後,老婦人依舊倚在門口,小而臃腫的身軀在雪霧裡變成一團,癡癡地望着他的背影,似乎試圖在他的背影裡,窺見一絲兒子身披官服、意氣風發的影子。
“砰。”
夏淵一記重拳拍在桌面:“我還走訪了阙州鄰居,拿着現在太醫院那位元大人的畫像比對,沒一個人能夠認出來他到底是誰——耿仕宜将元綏的身份給了他,他現在又想殺人滅口,掩蓋罪名,可憐真正的元綏還有他那翹首期盼孩子歸家的娘!”
“真元綏的屍骨已經找到了,但是還缺一個親眼目睹耿仕宜行兇的證人。不過假元綏身份有疑且與耿仕宜有關之事闆上釘釘,關鍵是如何撬開他的嘴。”紀凜拍了拍他的肩,“我們……”
折扇刷地合上,在手心裡敲了敲。
“如何撬?現在就要撬嗎?”靳懷霁漫不經心地合上門,漫步道,“我說大白天的大理寺怎麼關着門又不讓人進,若不是本宮,隻怕還聽不到少卿大人如此慷慨陳詞。”
他擺擺手示意不必多禮,複而道:“本宮不請自來,兩位大人勿怪,隻是聽說夏大人出訪回來,本宮自然是着急尋個結果,看來是有眉目了?”
紀凜道:“是,但證據仍舊不全。”
“不全就想辦法全,重刑之下,鐵打的人都要張口說真話,”靳懷霁狐狸似的眼一眯,“不過麼……事關漠北,若那位假元大人真的來自漠北,現在為了一個阙州小子就要逮捕施刑,怕是會得不償失。”
夏淵張張口,被紀凜不動聲色攔了一下:“依殿下看,該當如何呢?”
“漠北之人勾結大理寺卿進入内廷為官,他所圖謀之事必定不小。”靳懷霁佯作頭痛,“雖然本宮也想讓耿大人之事早些結案,但此事涉及江山社稷,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殿下是想放長線,釣大魚。”
靳懷霁笑眯眯地:“紀大人知我。”
紀凜負在身後的那隻手驟然攥緊。
“殿下是想讓這些事的風聲流出,讓假元綏自亂陣腳,以此來分辨,他到底想要做什麼?”夏淵蹙緊了眉,“我聽紀大人說,當日挖掘真元綏屍骨時就發生了争搶,現在那個假的必定知道以假亂真之事即将敗露,萬一他要逃跑……”
“所以要看住啊。”靳懷霁打開折扇,老神在在地搖了搖,“他想逃還沒那麼容易吧,總要打點好才能走,這打點之中……不就藏着證據嗎?”
紀凜拳蓦地一松。
趙敬時昨晚夢呓似的輕語就這樣闖進了他腦海中。
“明晚我們再去一趟元綏府上,靳懷霁也一定希望你這麼做。”他輕聲道,“知道你不喜歡靳懷霁,但他這個人還是很敏銳的,現在要扳倒他的敵人,我們不妨就跟着他的思路走,說不定事半功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