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朝雲殿。
“爹,這則婚事我不同意。”
李縱情跪在琉璃階的最上一層,身後的朝服衣擺像血一般鋪在台階上。他垂着頭,不再看向坐在殿中央的那個男人。
男人仿佛沒聽見這句話,絲毫沒有在意他是跪着還是坐着,先是逗弄了一會兒籠中的雀兒,又不慌不忙地為自己滿了一杯茶水,慢慢地抿着,
“先不論這樁婚事。”
他目光逐漸幽深,“男人男大當婚,女大當聘的道理你應該聽過吧?”
“你如今年少,我不逼着你成婚,但是這則婚事可以先訂下來,于兩宗都有好處。”
“兒子是聽過,隻是……”
話到此處,李縱情難以啟齒般,硬生生地又将剩下的話咽了下去。
“隻是什麼?先将話說完,剩下的爹再替你想辦法。”
李縱情猶豫地擡頭,見父親李連青又在逗弄那靈雀兒。
那湖綠色的雀兒原名翠绮,幼時玲珑可愛,長大後卻能成為大雕那般威武雄壯的坐騎,而這隻雀兒不知又被喂了什麼藥,隻有兩個指甲蓋大小,盡日叽叽喳喳地歡快地流連在他父親的掌心裡。
它愉悅地擡頭望着主人,李連青笑了,在這素來乖巧的兒子面前,他壓根用不着掩飾——伸手探入籠中,似乎在享受這柔軟溫暖的小動物的臣服,最後出其不意地摩挲着它的脖子。
攥緊,用力。
咔嚓。
那雀兒奮力撲棱着翅膀掙紮着,李連青眉眼愉悅,在雀兒垂死前的最後一瞬将它砸在地上。
李縱情呆呆地看着翠绮被擰斷了脖子,小小地掙紮着,咳出了一粒血。
李連青則用手帕仔細地擦着每一根手指,好像何事都未發生一般,溫柔地俯下身,湊近朝李縱情輕笑,
“阿情,适才爹不是讓你先将話說完嗎?”
李縱情連忙收回那凝聚在鳥屍身上的目光,在廣袖的掩飾下,他雙手握拳,不安地攥緊了衣袍。
他看向李連青,“兒子确實聽過男大當婚,女大當聘,隻、隻是……隻是我喜歡男子,那張四姑娘……”
李連青面色怪異地打斷他:“你喜歡男子?”
“是,”他艱澀地回答道,“孩兒對那張四無意,莫要耽誤了人家姑娘。”
李連青不耐煩地揮袖,打斷了他,
“耽不耽擱也不是能由你做主的。”
李縱情的頭伏的很低,還是小聲道:“張四姑娘是個好人,離火宗降妖……”
李連情冷呵一聲,順手取下那鳥籠,嘭地一聲狠狠地砸在李縱情面前,他連忙噤了聲。
“斷袖之癖,兩個男子之間…真是……如此惡心肮髒之事!”
他嫌惡地看向李縱情,“我雖平日裡不怎麼管束你,但我不希望天乾宗出現這樣的醜事。”
“可是爹……如今世道變了,我在外遊曆時已經看見衆多結契的男子了。”
李連青氣極反笑:“成何體統!”
“讓你帶着弟子下山曆練,你一天天……一天天腦子裡盡想着些什麼龌龊東西!”
他熟練地取出一條猙獰的戒尺,氣勢洶洶地向殿中央跪得筆直的李縱情走去……
“父親且慢!”
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來人步履如飛地穿過鮮花緊簇的長廊闖了進來。
長兄李霆嚴一撩衣袍,跪在李縱情身側。
李連青戒尺正揮舞在半空中,卻被匆忙趕來的大兒子打斷,收回跌了面子,而若是打下去,李霆嚴身材魁梧,恰好又跪在了李縱情身前,正能結結實實地挨上一尺。
“啪!”
戒尺重重地砸在李霆嚴背上,他悶哼了一聲,背脊依舊挺直。
李連青瞥了一眼跪成一排的兩個兒子,收回戒尺,問罪道:
“霆嚴,你未通報便擅自闖入。若是人人都像你這般,那又置我天乾宗宗主的規矩于何地?”
“父親贖罪,兒子此番确實是有急事要告知父親。”
李霆嚴話畢,便将手中的信呈遞給了李連青,“長風門門主宣告于六月二十九隐退江湖,金盆洗手,說他從此以後将不再過問修仙界的任何事。”
李連青蹙眉,看完後,将那薄薄的信紙還回給了大兒子,“那信中還說,從此以後将由他的弟子影接替門主的位置。”
父親話畢,李霆嚴就看見身側的小弟顫抖了一下,以為他害怕,不由向前挪了挪,擋住了父親的視線。
他看見李連青終于放下了戒尺,松了一口氣,“這個影,我曾經與他交手過。”
“此人如何?”
“挺奇怪的,看身形像個年少柔弱的少年,但是一身修為卻不低,隻是招式混雜……一些招式看得出是來自大門派的真傳,而還有些符咒口訣卻甚是刁鑽古怪,倒像是從長風門那歪門邪道之地學來的。”
“下次見到影時,莫要再心慈手軟。”
李霆嚴皺眉,回想起上次他與影交手,那個黑衣少年雖然出自于幹盡肮髒下流事的長風門,但是修為與自己相當。
隻是當他最後扼住自己脖子時,那雙清麗狹長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大,又利落地收回了手,一轉眼連影子都沒了。
平心而論,若不是兩人所處于不同的門派,一明一暗,他還挺想再與影切磋一番的。
而聽父親的話,怕是有将那影斬草除根之意了。
縱然覺得不妥,李霆嚴還是垂下了頭,一副聽憑使喚的模樣,
“是,父親,兒子下次不會手下留情的。”
“好,好,”李連青一甩袖子,懸挂的幾十盞琉璃燈忽閃忽暗,像是一隻隻鬼在黑夜裡睜開了充血的眼睛。
他不再理會他們,而是癡迷地撫上那煉丹爐,“我這朝雲殿原本是煉丹的好去處,青山連綿,白鶴留連,”又将手收回,負手而立,狠狠地瞪向前方,“就是你們這些人,大事小事都往上報,次次都擾了本宗主的清淨。”
李霆嚴連忙道:“父親莫要生氣。”
“算了,你們走吧。”李連青一拂廣袖,望着地上那灘混雜着血肉的鳥屍,竟自顧自地又笑了。
李霆嚴應下,攙扶起腿已經跪麻了的小弟,兩人飛快地穿過陰涼潮濕的長廊繞了出去。
他低頭問他:“腿痛不痛?”
李縱情原本想搖頭,可膝下傳來一陣痛感,密密麻麻如同針刺一般。
他一軟身子,險些栽倒,所幸被李霆嚴攙扶住了。
李霆嚴見狀,話不多說,徑直将他扛起在肩上,往後山那療髓池快步走去。
李縱情乖巧地趴在他肩上,心中有些慚愧,自己又給大哥添麻煩了。
他悶悶地問道:“大哥,父親他最近怎麼這般……”話差點要說出口,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這般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