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豆漿下肚,熱意順着食道淌進胃裡、散開,姜文煥才覺得自己恢複了點人樣。
姬虞吃個早飯都不老實,抓着勺子攪碎雞蛋羹,還揪餐盤裡的水果兔子的耳朵玩。姬發顧不上他,姬誦病得坐不住,隻好由他抱在懷裡,一點點碾碎了食物喂給小孩。
左手抱,右手喂,吞不下去的食糜就從嘴角漏出來,流得滿下巴、滿圍脖都是。姬發順手擦幹淨,接着一口一口喂飯。
姜文煥從不知道姬發會這麼有耐心,他印象中的姬發,或多或少會沾着“恣意妄為”的邊。
老實說,這光景看上去很溫馨,收集成親情素材,可以從小學一年級寫到高三,還都能拿高分。但脫離為争取分數進行的藝術加工,這樣的拉鋸戰純粹是為大人的耐心設下的嚴峻考驗。尤其是姬發一夜未合眼,這份細緻與好脾氣就更顯得難能可貴。
磨了一個多鐘頭,姬誦吃得像貓兒一樣少。
孩子生病不能餓,要清淡、要營養均衡、要少食多餐,姬發和阿姨商量好,今天輪流給他喂飯。
一天隻有二十四小時,誰也沒資格讨價還價,這種圍着孩子轉的日子就像從海綿裡擠出來的白開水,争分奪秒,食之無味。
吃完早餐要吃藥,姬發用小勺舀了溫水,化開一點顆粒,趁姬誦迷迷瞪瞪,一勺喂進嘴裡,昏昏沉沉的小孩苦得睜大眼。
第二勺藥便喂得很不順利,半塞進嘴的。
第三勺藥徹底無望,姬誦死死撇開頭,嘴巴抿得緊緊的,渾身寫滿抗拒。
苦心被驢踢。
要撐下去,不僅要靠親子情分,還得靠為人父母的良心。此時此刻,群衆間流傳甚廣的三字真言不失為一劑心頭良藥——親生的。
誰願意讓孩子吃苦受罪?要是能替病遭罪,姬發甯可折磨的是自己。此時他也隻能硬下心腸,威逼利誘着讓孩子聽話。
“乖乖吃藥,聽話,病好了,爸爸給你買蛋糕,買模型,想要什麼都行。”
“爸爸,也給我買呀!”姬虞搶着喊道。
姬誦才比弟弟大多少?喉嚨又幹又疼,哪兒哪兒都疼!疼得像掉進妖精煮小孩的鍋裡!
弟弟還搗亂,跟他搶爸爸的關心!
姬小誦同學詭異地沉默了幾秒。
姬發暗道不好。
“你走——!”小孩的尖叫幾乎要刺破耳膜,“我不要弟弟!我不要弟弟!讓他走——”
他扯住姬發的毛衣,眼淚、鼻涕糊得毛線都結成塊,“爸爸,我不要模型,也不吃蛋糕,你讓他走,讓他走!”
姬虞呆坐着,看他的哥哥埋在爸爸懷裡,哭得好大聲。
哥哥指着他,哭喊着說:“我不當哥哥!我不要他!”
姬虞詭異地安靜了一下,像暴風雨前,萬籁俱寂。
然後他張開嘴,姬發絕望地閉上眼。
“哇——”
蒼天呐,姬發心說。
小的活蹦亂跳,比生着病的老大還難搞,歪在椅子上手腳亂蹬,阿姨想抱他都不知道從哪下手。
姜文煥打掃幹淨最後一口三明治,抽了張紙收拾了下,起身。
隻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手抓住姬虞雙手,一手拉住他雙腳,小孩眼睛一花,就被姜叔叔提小羊羔一樣提進了離餐廳最近的書房。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潇灑自如。
姬發:“……”
姬誦:“我不要弟——嗚嗚嗚!”
在大兒子的哭号出口前,姬發的肌肉記憶驅動他捂住小孩的嘴。
他帶着滿手口水,冷靜地分析現狀。
姜文煥不拎走姬虞,那就是天崩地裂;姬發不捂住姬誦的嘴,那就是天翻地覆。天崩地裂和天翻地覆之中,姬發果斷全選,不帶一絲猶豫。
但新的命題出現了——天昏地暗。
如果姜文煥提進去的不是姬發的娃,他一定要就此種方式方法的文明程度提出深刻質疑。實在不巧,姬虞真是他的娃,此時要是他騰得開手,絕對要鼓掌三分鐘,還要當着兒子們的面開包薯片,哈哈大笑說你們也有今天。
為什麼?
親生的。
少了個添亂的,另一個就好辦得多。
姬發使盡渾身解數,軟硬兼施,總算把藥喂進姬誦嘴裡。
小孩這次竟乖巧許多,像是也怕自己也變成一隻可憐無助的小羊羔,也可能是單純覺得再這麼掙紮下去沒好果子吃,這次吃藥的配合度比以往高了許多。
姬發适時鼓勵他,誇他是合格的小男子漢,又獎勵他舔一勺蜂蜜水。
很長時間沒有獨占過家裡人寵愛的姬誦十分懂得見好就收,他是能給弟弟做榜樣、含淚吞苦瓜的孩子,怎麼會吃不了苦苦的藥?可是……可是爸爸一整天都沒有出門打怪物,爸爸留在家裡,就是為了陪他!他讨厭分走爸爸注意力的弟弟,弟弟被抱走以後,又想讓爸爸多哄他、誇他、鼓勵他,讓爸爸多抱抱他。
如果……如果他一開始就乖乖吃藥,爸爸也會誇他,但肯定不會抱他這麼久……
——雖然不想承認,但爸爸親他臉蛋時,那幾勺又苦又麻的藥也沒那麼可怕了。
病成這樣,課自然是不能上了。姬誦有爸爸和阿姨照顧,姜文煥在裡間逗小孩。
姬誦睡着以後,姬發跟阿姨換了次班,去書房看了一眼。
好一派親子和樂的畫面。
姬發感慨萬千:就算有殷商壓着,東魯也是坐東地頭把交椅的大企業,堂堂姜總就窩在西岐的一間屋子裡,淪落成三歲小孩的陪玩,一絲不苟地研究幼兒益智玩具的操作說明。
這麼一對比,前幾天跟他鬧決裂的姬發顯得真不是東西。
人在乏累到極緻的時候,情緒或多或少也會失調,姬發也不例外。伯邑考走後,他不是沒有追求過機器的精确和缜密,不為喜怒哀樂所困,隻為某個指令付出全部。他一度無限接近這個狀态——“讓殷壽血債血償”是值得他傾盡所有的一大目标。
孩子是寫進他人生程序裡的Bug,無妨,他可以适應。他表現得足夠從容,從容到有八卦媒體傳播起陰謀論,說兄長慘死也未見他有失态,刑案風波或許是兄弟為錢财手足相殘的鬧劇。他統統假裝聽不見。
可他是人,他有心,再怎麼逼自己,肉體凡胎總會給他當頭一棒。
姬虞背對門口,沒發覺爸爸就在後邊瞧着他們。倒是姜文煥,在他輕輕推開門的一瞬就揚起臉,神色淡淡的,卻玩笑地一眨眼,叫他盡管放心。
姬發關上門,沒發出聲響。已近午時,屋裡亮堂堂的,他一顆心劈做兩半,一半踩在腳底,沉而冷;一半被太陽烤着,暖而亮。
邁出姬家大門時,呂公望止住腳步,回過頭。
“看什麼呢?”
冬天仍未過去,而春天就快來到。到那時,西岐也罷,姬發也好,會見到冰消雪融的那一天嗎?
“别操心了,”辛甲攬住他肩膀,拖着他往前走,“姜總在那兒呢,不會出大事的。”
昨夜走了半道,東魯這位姜總要他掉頭去醫院,态度強硬得要命。辛甲沒了辦法,卻也忍不住設想姬發平時是如何應付這位不好糊弄的主兒的。
今早他才算長了見識——就連一往無前的姬發,拿這種人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姜文煥能做到的,或許比他們以為的要多得多。
辛甲從未對打倒殷商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追随姬發全憑一腔涼不透的熱血,但他從不認為途中不會橫生變數,變數則意味着轉機。
變數是什麼?說破天,不也就是這些有魄力的愣頭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