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淋浴間内,許珊珊恍惚地看着牆壁上的管子,隊裡用水都是去塘裡挑,她還是第一回知道“自來水。”
隻要那麼輕輕松松一擰就能出水,再一擰,水就關了。屋頂上挂了個鐵片片,有些像蓮蓬的樣子,水往下落,順着長發,肩膀,緩緩往下流。許珊珊閉着眼睛細細感受着。水潤的睫毛輕輕顫了顫,她含水的目光裡盛滿了堅定和野心。
她一定要留在臨市。
無所不用其極!
這一刻許珊珊舒服極了,自來水不僅沖掉了她身上的汗酸味兒,仿佛連同老家那些人情規矩,閑言碎語也都被沖走了。
輕松,自由,前所未有。
洗漱幹淨,許珊珊換上了從臨市寄去的衣裙。黃色波點連衣裙,腰身處如旗袍樣式般收緊,七分的喇叭袖與傘裙擺給人添了許多溫柔。再配上坡跟涼皮鞋,此時的許珊珊比雨後荷花還要嬌美。
看着鏡中的自己,許珊珊都不敢認了。她忍不住扭着身體看看後背,裙擺如花般微微展開,而後又輕柔落下。
到底是誰寄的信?他,他,他怎麼知道這些尺寸的?
就,就仿佛親自用手丈量過一般。
寄來的裙子好看且貼身,皮鞋也十分合腳。
難道真的是周凱?畢竟他們私底下有過不少摟摟抱抱。
他搞這麼一出,難道是想擁有兩個家?
可許珊珊仍覺得不對勁。
她帶着疑問回了房間,招待所前台看着收拾幹淨的許珊珊直接愣住了。
眼前的女同志也太美了,皮膚白嫩水潤,身材高挑,該瘦的地方瘦,該胖的地方胖,同為女同胞的她也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還有那雙眼睛,隻輕輕掃了一眼,哎呦,她心口子就忍不住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了。
剛才她還在想這位女同志怎麼髒得跟個乞丐似的,如今見了她的模樣就都明白了。
這樣出衆的長相,出門在外是得做好僞裝,不然太危險。
許珊珊頂着前台打量的眼神,一臉自信淡定地回了房間。等坐在招待所的大床上,她這才悄悄舒了口氣,而後一臉糾結地複看來信。
隻可惜她仍沒看出個所以然來,索性往床上一趟,想好好休息休息,可腦孩子裡不由浮現出隊裡一些事情。
他們家在整個公社都是出了名的,畢竟家有五朵金花嘛,誰曉得了不要笑一笑諷一諷?就連她們姐妹出門,人家也會故意裝作同情道:“以後嫁人了,沒個兄弟撐腰可怎麼辦奧?”
小時候的許珊珊會譏諷回去,“兄弟?吃幹抹盡,一道欺負人的兄弟麼?”
想到從前,許珊珊将手背放在眼睛上,是啊,她以前的性格不是現在這樣的。
小時候她跟四妹許如意很像,會強烈的表達自己的不滿,會與人對吵,甚至是幹架。當年的她潑辣起來比四妹還要厲害,還要強。
親媽被楊大妮欺負的時候,她甚至拿着鐮刀追過好幾裡地。
可最終得來的卻是爸爸的巴掌,媽媽的沉默,以及外人不懂事,不聽話的評價。
再後來到了發育期,村裡人從挑剔她的性别變成挑剔她的長相。她越長越美,整個公社出了名的美。明明家裡條件那麼差,沒有一日吃飽的,可她身材仍是越來越好。
村裡人罵她是狐媚子,講她以後肯定會亂勾人,要爸媽把她看看好了别禍害了人家好小夥子。
堂哥堂弟罵她走路挺着胸,不要臉。
她媽讓她彎腰走路,不準她直勾勾地看人,甚至不準她跟男同志笑。
至于她爸,将所有的髒活累活都安排給她,不幹完就不給飯吃,以此來迎合村裡人所謂好姑娘的标準。
勤快,沉默,孝順,任勞任怨,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這才是所有人心中的好姑娘。
他們跟訓狗似的将許珊珊張揚潑辣的性格别了過來。
直至今日,許珊珊仍舊不敢做真實的自己。
但她自己清楚的知道,哪怕皮囊再虛假,她骨子裡的東西仍沒有變。
不過那段幾乎要被餓死罵死打死的日子告訴許珊珊,逃離,要想活的好,必須逃離。
從反抗到妥協,許珊珊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多麼的渺小。她沒法改變村裡既有的觀念和規則,她連親生爸媽都說服不了。
偉人說了婦女能頂半邊天,男女都一樣。
這隻是大隊裡響亮的口号罷了。
就在許珊珊差點自我放棄時,知青們下鄉了。通過知青,許珊珊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原來那麼大。
她想做随風離散的蒲公英,在遠處生根發芽,靜待開花。
周凱是知青中回城意願最強的,許珊珊看中了他。
在周凱面前的她自然也是虛假的。她所有的言語表現都是為了迎合周凱。而那幾年裡,她能明顯感覺到周凱對自己的癡戀。
甚至周凱不止一次提出要和她結婚。他說不想高考了,隻想和自己好好地在村裡生活,過一輩子。
是許珊珊自己不樂意。
一個留在村裡的知青跟别的青年有什麼區别?她要的是離開村子,是前去大城市生活。
是抛開過去,迎接新生。
而且,一個她都想逃離的地方,周凱又怎麼可能真心願意留下?
就算一時留下,日後還是會意難平!到時候一切就是她的錯了,一句為了你,就能狠狠壓人一輩子。
所以她鼓勵着周凱高考,考了四次他才總算回了城。周凱拿到通知書的那刻,許珊珊有想過立即結婚,可最後她又放棄了。
說來說去,她還是不敢将籌碼全部押在男人身上。
她害怕自己結了婚,卻跟别的姑娘一樣被丢棄在鄉下。
這樣自己什麼都得不到,卻成了二婚的棄婦。
所以,不婚是她給自己留的後路。
她越長大越清楚自己是多麼的美貌,她沒有好的家庭,沒有文憑,也沒有出衆的技術和能力。
想要翻身,她除了靠美貌,還能靠什麼呢?
所以初婚對她的意義太大了。
周凱癡迷她,但她卻不敢百分之百信任他。
她想,自己爸媽都不值得百分之百信任,更何況談了幾年的男人?果然,那麼迷戀她的周凱,不也是要結婚了麼?
想到周凱結婚,許珊珊摸着自己胸口,好奇怪,她竟然一點兒都不難過。
甚至還沒有知青姐姐給她的牙刷被許飛搶走時難過。
她心裡更多的是遺憾,以及思考後續怎麼辦。
首先還是得摸清楚周凱那邊的情況。至少得先确保周凱那邊能不能挽救回來?若不行,自己得想好該如何在臨市另嫁。
她死也不願意白跑一趟。
許珊珊想了很久,久到肚子餓得直叫。她沒舍得掏錢出去吃飯,而是吃着從家裡帶的煮花生和玉米。
天熱,時間久,花生和玉米微微有些變味,但沒事,還能吃。
這樣的食物她從小吃到大,早就習慣了。
填飽肚子後,許珊珊決定按着信裡的地址先去踩個點,最好能摸清楚狀況,省得耽誤了明日的正事。
也是巧了,一出招待所她就看到了公交車上那位男同志。這位男同志個子真高啊,比周凱還要高。
許珊珊摸了摸新裙子,又看了眼腳上的小皮鞋,這才有勇氣問道:“同志,請問你知道彩虹電視機廠家屬樓怎麼走嗎?”
而看到許珊珊那一刻,方知文已經愣住了。他心口砰砰砰跳,幾乎讓他呼吸不過來。老婆年輕漂亮的面容沖擊着他,将他重生回來的豪言壯語擊得雲飛破散。
他愣愣回道:“我認識,我家也住那兒。我送你去。”
許珊珊掃了眼方知文,心中好笑道:“傻愣愣的,怪有趣。”
她雖簡簡單單掃了一眼,方知文卻忍不住擡起胸膛。
他得讓這個女人看看,自己可要比周凱帥多了。
然而隻是一瞬,他又懊悔起來,覺得自己太不中用了。不過是被許珊珊掃了一眼,怎麼又忍不住瞎表現了?
方知文啊方知文,你已經不是前世那個可憐蟲了。
你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