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那年,由于父母工作調動,程松年随他們一起搬到了這座陌生的山城小縣。
縣城的夏天很熱,烈日當空,從冷氣十足的轎車裡出來時,火辣的熱浪撲面而來,燙得皮膚都有些刺痛。他麻溜地鑽回了車裡,怎麼也不肯再下來。
也不僅僅是因為炎熱的天氣,更是因為這裡什麼都沒有,沒有紅色的滑滑梯,沒有熟悉的小夥伴,也沒有溫柔漂亮的李老師。
父母使出渾身解數,拿玩具小車招降,拿零食糖果引誘……都沒用,最後爸爸隻能采取強硬措施,勢要把他從車裡拽出來,而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緊緊抓住了安全帶,發出殺豬般的嚎叫。
“我不要——我不去,我要李老師!”
叫聲過于凄厲,引得鄰居紛紛探頭觀看,路人駐足看戲,父母隻好作罷,向各位道歉解釋。
路人阿姨擺擺手:“嗨,小孩子是這樣,你先晾晾他,過會兒就好了,我家那孫兒……”正值周末,圍觀的人索性無事,就這麼開始聊起了育兒經。
父母聽從了各位前輩的建議,決定先不管他,就讓他待在車裡。
他打小就聰明,生怕父母會趁自己睡着了偷偷把他抱下車,于是堅定地睜大雙眼,就這麼一直挺到了太陽落山,肚子都餓得咕咕叫了,父母竟也沒下樓來看看他。
可飯還是要吃的,他灰溜溜地打開了車門,跳下了車,宣告了這場戰役的結束。
問題來了,他的新家在幾樓來着?
他茫然地站在單元門前,甚至不知道怎麼進去,因為沒有門禁卡。
也就在這時,隻聽咔哒一聲,有人推開了面前的玻璃門。
他擡起頭,看見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哥哥,對方沖他溫柔一笑:“不進去嗎?”
嗯,聲音也很好聽。
于是,他就這麼把幼兒園的李老師抛在了腦後,歡歡喜喜地跟着這個哥哥進去了,盡管他都不知道自己家在幾樓。
父母雖然明面上不管他,其實一直暗中盯着,一看到他下車了,媽媽便立馬下了樓來接他,電梯門一打開正好就碰上了。
“阿姨好。”
“柏青啊,這麼快就回來了。”媽媽顯然先一步認識了對方,她順手把呆呆的兒子拉進了電梯裡,笑着介紹道,“這就是我們家小年。程松年,叫哥哥。”
他仰着腦袋,脆生生地喊了一聲:“哥哥好。”
葉柏青彎着眸子,笑意盈盈,“小年,你好。”
*
咚咚咚。
程松年睜開眼,夜半時分,除了文俊起起伏伏的鼾聲,四周一片死寂——山裡沒有夜生活,少了燈火通明的光污染,沒了車來車往的喧嚣聲,萬籁俱靜的深夜,的确是靜得可怕。
如果是夏天的話,至少還能聽見蟲鳴蛙叫,可惜高寒山區的五月依舊寒意森森,不足以喚醒它們。
太安靜了,程松年不禁懷疑剛剛的敲窗聲不過是夢境的餘音。
可他還是撐起身子望了眼窗戶,隻見樹影交錯,随風搖曳。
難不成會有什麼亡魂作祟?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重新躺了回去,卻隻是望着天花闆發呆,睡意全無。
原以為早已忘記,卻發現一切都曆曆在目。
搬家的第一天,也是他和葉柏青成為鄰居的第一天,門對門的鄰居。
剛搬家的那幾天忙得很,沒時間讓他去交新朋友,再次見到葉柏青是在周一的早上——他得去新學校報道了。
他正好和葉柏青同校,隻不過對方上四年級,他剛讀一年級,還是個攥着媽媽的手死活不願進校門的小朋友。
“哎呀,看那是誰!”
關鍵時刻,救星出場了,他順着媽媽手指的方向,看見了心心念念的鄰居哥哥。
“阿姨早上好。”他笑着打招呼,又看向扭扭捏捏躲在媽媽裙子後邊的小孩,“小年,早上好。”
“小年,哥哥跟你打招呼呢!”媽媽說着把他從身後拎上前來,他又挪着小碎步躲了回去,她接着勸道,“你認識的呀,鄰居家的柏青哥哥,他和你一起上學,怕什麼呀?”
葉柏青一向是個乖巧又懂事的小孩,立馬就伸出手來,“小年别怕,哥哥陪你一起。”
就這樣,他一手牽着媽媽,一手拉着哥哥,走進了新學校。
後來的每一天早上,葉柏青都會在家門口等着松年,和他一起去上學,一起放學。
他不敢閉眼,仿佛一閉上眼就能看見青哥微笑着看向他,伸手牽住他,溫聲說,“小年,我們走吧。”
不願去想,不想去念,卻剪不斷瘋狂蔓延的情緒,不知不覺紅了雙眼,濕了鬓角。
*
後半夜迷迷糊糊地又睡過去了,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按說也該睡足了,可程松年仍覺得頭昏腦脹,像是熬了個通宵。用冷水洗了把臉後,他才感覺清醒了一些。
下樓時,他看見文俊正在藥櫃裡翻找着什麼,完全沒注意他的出現,以至于他出聲打招呼時,對方吓了一跳,把後腦勺給磕着了。
文俊揉着腦袋,探出頭來,“松年,你醒了啊。”
好在對方完全沒在意,松年便接着問:“文俊哥這是在找什麼呢?”
文俊從藥櫃裡頭摸出剛剛找到的藥膏來,是一支燙傷膏,“我那二哥腦殼有包,非要去撿掉進火盆裡的鈔票,結果被火炭燙出個大泡,疼得嗷嗷叫呢。”
文俊說着撐着藥櫃翻身跳了出來,“你起得正是時候,馬上就要吃中飯了,走。”
“還是去昨天那兒吃席嗎?”松年跟上對方的步子。
“是啊,這幾天都在那邊吃。咋了,吃不習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