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
天玄宗,雲海。
一片白茫茫的飄渺中,陸非池凝神聚氣,耳邊捕捉到“嗡”的一聲劍鳴,她倏地睜開眼,左側上方白劍挾着霧氣,匆匆穿雲而來!
她眸光微偏,隻見明劍得勢,迫不及待沖向自己的幻影分身。
流光劍完全暴露在她的攻擊範圍内,并且已經沒有餘力做出絲毫防備。
為了即将到來的虛妄迷境試煉,她更是不分晝夜的修行,幻影分身術她練得爐火純青,但自進入雲海修行以來的每一次比試,她都不曾在聞人語手中勝出半分,兩人隻能說是平分秋色。
但今日,聞人語的劍意明顯躁動許多。
練劍,講究的就是心神俱靜,雖不知聞人語為何心急,但她的機會來了!
連日來積攢的不甘與怨氣齊齊湧了上來,手中的劍铮铮作響,森然劍意洶湧浩瀚,劍光銳意迸發如烈陽,這一劍,她有十成把握!
轟——!
渺渺雲霧盡數蕩去,在視線的盡頭層疊堆湧,雲浪滾滾不停!腳下層雲被殺了個幹淨,原先陰暗的山巅天光大亮。
隻是山巅之上不再是層雲,而是兩道淩空的飄逸身影,隔着數丈遠遙遙相望,腳邊衣袂随着獵獵長風飛揚,青絲如墨入水般飄動。
一切歸于平靜,七劍歸一,唯有陸非池一臉錯愕,不敢置信地眺望着遠處的聞人語。
……元嬰境界中期!
遙想三月前,宗門大選上,聞人語一劍擊殺那個凡人之後就緊急閉關,她猜測是聞人語心神黯傷,境界不穩,才需閉關穩固境界,不料竟是歸來竟是提升到了元嬰中期。
方才那一擊她沒有留情,在揮劍之時也在許可範圍了用了全力,然而聞人語修為遠在她之上,隻怕是早已看透那是她的分身,所以才毫不猶豫地穿了進去,随後流光劍分一化七,不僅擋住她的進攻,還發起了反攻。
若不是聞人語早就看透了她的僞裝,那一劍就不是點到為止的比試,而是有你無我的生死一拼了。
多麼可怕的天賦與直覺,當真讓人望塵莫及。
許久之後,她低聲呢喃,“……師弟,我輸了。”
“師姐,承讓。”遠處的聞人語神色淡然,行雲流水般收了劍。
陸非池自嘲般低笑了一聲,恍然心想,她的好師弟,怎麼可能會因為區區一個凡人而境界不穩呢?因此,她才錯判了聞人語的實力。
聞人語腳踩着漆黑長劍,正欲轉身時,陸非池叫住了他。
“師弟,日後對決你不必留情,掌門之位,我想堂堂正正赢下!”
“……知道了。”
在接下陸非池那一劍時,他感受到了祝彌身上的血契在起作用,然而此刻,血契又顯示祝彌沒事……?
雲海境在天玄宗山頂數丈高的雲層上,此處終年有厚重雲霧彌漫,雲層之上無邊霞光始終盡灑,造就了天玄宗靈氣最充沛之地的壯美奇景。
隻是這片景色,隻有天玄宗最強的那一批修士有幸目睹。
此刻,流光劍懸在半空,聞人語背對着陸非池盤腿打坐,掏出了雙生鏡,催動靈力——
“師弟,你是不是在背着我偷偷吃什麼靈丹妙藥?”陸非池試探。
“…沒有。”
“那你在偷偷練新功法?”
“…不是。”
“那你在做什麼?”
話落,陸非池已經一劍閃到他跟前,對着他手裡的鏡子看了又看,仍不敢相信地問,“……你在照鏡子?莫非是什麼神器,照了能提升修為?”
聞人語眉心一跳,默默收回靈力,将鏡子遞給陸非池。
陸非池将信将疑接過,不信邪地自己的臉照了照,就是一個普通的鏡子罷了,還把她照醜了。
她又放心還了回去,拍了拍手,坦蕩道,“我要去那邊山頭練劍了。”
“……”
等陸非池真的到了那邊山頭,聞人語才再次對鏡子注入靈力。
倘若給陸非池看到了,也沒什麼。
這位師姐為人最光明磊落,一心向道,除了修為和掌門之位什麼都不關心,即使看到了自己用雙生鏡窺探祝彌,也絕不會說出去的。
但即使是這樣,他依舊不想讓任何人察覺到祝彌的存在。
雙生鏡不知道被祝彌放在了什麼地方,鏡面内一片朦胧的暗黑,隻有一陣高談闊論的說話聲。
……不是祝彌的聲音。
大抵也是靈獸台的同僚,隻聽見他語氣格外激動地暢想自己進入内門之後的幸福日子,祝彌時不時地應和兩聲,興緻不高,但也不似經受了什麼意外的模樣。
聽了片刻,聞人語又悄然撤了靈力,收回思緒入了定。
虛妄迷境在即,他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了。
*
“師姐,快幫我看看白雪的情況!”
洛甯禦劍而來,焦急的話語打碎了往日裡沉靜的表象,倏地在陸非池勉強停了下來。
陸非池睜開眼,眼前的小師弟眼神無助,形容實在可憐,故而即使冥想被中途打斷,陸非池也生不起氣來。
“白雪這是怎麼了?”
洛甯指了指白豹的眼睑,鄭重其事道:“它的眼睛……!你看!”
雪白的豹子蜷縮身體,依偎在他懷中虛弱地低聲嘤咛,腦袋枕在他掌心上,十分依賴地蹭來蹭去。
……
半炷香過去,陸非池已經将白豹的全身上下檢查了個遍,面色凝滞,欲言又止。
“師姐,白雪的情況怎麼樣了?!”
陸非池長歎道,“師弟啊!”
洛甯仰起臉,一副洗耳恭聽的認真樣子。
“你再晚來一刻,我就要看不見傷口在哪裡了。”
“……怎麼可能呢?”洛甯睫毛都止不住地顫了幾下,深吸了兩口氣,“我去看的時候它很難受,一直哼哼唧唧地叫個不停,它從來沒有這樣過。”
陸非池抿了抿唇,再次強調,“我看了,确實是沒什麼事兒,從裡到外,從頭到尾。”
洛甯發紅的眼皮撩了起來,露出眼底的若隐若現的水光,“我說有問題就是有問題!你不是有顆藥丹,号稱能肉白骨活死人……”
陸非池眉頭一挑,“那是我留着日後渡雷劫用的,不能給白雪用,更何況這點傷對白雪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我真的從來沒見過白雪這樣子,萬一有個好歹……”
“它沒有好歹。”
洛甯眼底一暗,看來陸非池不會松口了,藥丹是沒希望了,“師姐……”
“你怎麼來了?”
話還沒說完,身後就傳來聞人語的聲音,洛甯收起戚戚神色,又恢複成往常的乖巧,招呼道:“師兄,白雪受了傷,我帶它來讓師姐看看。”
“受傷?”
洛甯黯然,“不過是雜役喂食時,出了點意外,既然師姐說沒什麼大礙,那我就安心了。”
聞人語沒有再說話,洛甯以為他不會再問,不料又聽到聞人語問,“什麼雜役,連這樣的事情都做不好。”
“一個新來的,既然白雪沒事,那我再叫人撤了懲罰便是。”洛甯擡頭,不經意地看向聞人語,狀似疑惑道,“師兄?”
“那個雜役受了什麼罰?”
“不過罰俸一月,鞭刑十下。”洛甯目不轉睛地盯着聞人語,他又把一字一句說得十分清晰,“兼之,禁閉一月。”
聞人語漆黑的瞳孔不見絲毫波動,隻是與他對視。
洛甯仰着臉,輕聲問:“……難道師兄也覺得罰得太重了嗎?”
“不,百年難得一遇的靈獸珍貴,一個雜役,懲罰沒有什麼重不重的。”
洛甯愣了一瞬,随後輕輕一笑,“師兄說得對,我這些天總覺得罰得太重,心裡一直過意不去,愧疚得很,聽見師兄這麼說,我就安心多了。”
聞人語已經别過身去,身姿挺拔灑脫,就連背影看起來也比别人絕情,洛甯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師兄,虛妄迷境試煉回來之後,你會繼承掌門之位的,對吧?”
聞人語沒有回頭,隻應一聲,“凡事自有天命。”
洛甯又眼巴巴看着聞人語遠去了。
“為什麼就一定是他?不能是我?!”陸非池忍不住地打斷洛甯。
“師姐,師兄是最強的,你打不過他。”洛甯說的雖是實話,但維護的意思也毫不遮掩。
“臭小子!你還與有榮焉上了!這不是還沒到時候?你就這麼笃定!到時候把你們打個落花流水,你就知道厲害了!”
“師姐,你也很好,但我還是希望師兄赢,”他笑得兩眼彎彎,别有深意,“你知道的。”
掌門和洛甯的心思太明顯,要是聞人語真在掌門比試之中勝出,恐怕師傅能高興得連合籍大典也一并操辦了,那就是雙喜臨門了,洛甯當然希望如此!陸非池啧了一聲,瞪了他一眼,兀自跑遠修煉去了。
……洛甯究竟是确切發現了什麼還是猜疑?聞人語眉頭不由自主地蹙起,罰一個凡人雜役關禁閉,未免也太過大動幹戈了。
祝彌才剛進到天玄宗,不至于這麼快就露出破綻。
或者真的隻是一時興起,心血來潮。聞人語重新凝神,念了三遍口訣後,還是再一次将靈力凝聚到了血契上——祝彌平安無事。
關禁閉絕不隻是單純把人關在屋子裡那麼簡單。
天玄宗門規森嚴,不論犯何種錯誤都由相應的門規可進行處置,但一般雜役犯錯,那是絕對用不上禁閉室的。
原因無他,禁閉室本來就是為了犯錯的修士準備的。
子夜之時,便是幻象到來之時。那些幻像,或是真實經曆,或是虛假夢境,但無一例外,全是修士心中最脆弱最深不可及的軟肋。
天玄宗資料有記載,幾百年前曾有師祖與當人掌門發生争執,後不知所因,自願進了禁閉室。
不料僅七日之後,師祖便毀約破門而出,一路從禁閉室殺向玲珑峰,又從玲珑峰直奔山腳,師祖當時已修行至煉虛境,是橫行當時的大能,可惜自此消失于人世。
據說是被心魔折磨瘋了。
進了禁閉室的人修為越高,所面臨的幻像就越接近心底最幽深的執念,也就越痛苦,但對凡人來說卻是不那麼有效了。
凡人這種弱者,又能有什麼心魔呢?無非就是生老病死。
凡人無法超脫生老病死,懼怕也理所應當。
但從禁閉室出來,太陽一樣從東邊升起,風一樣刮過山谷,那些幽禁之下的恐懼又被嶄新的一日給擊敗,生老病死的恐懼也就很快抛擲腦後了。
可是修士不一樣,在踏上修行路的那一刻,這些東西便已經修士背道而馳,又有可畏懼?
若是踏上了修行路,依舊畏懼俗世凡塵之事,那與凡人又有什麼區别?
若是和凡人沒有區别,那便是辜負了天道的眷顧,天道自然也不會善待這般修士。
就好比煉虛境的師祖付出了自己的代價一般。
*
祝彌從禁閉室裡出來,已經是大半個月後。
已經許久沒見光,祝彌不禁眯起了眼睛,看清面前激動不已的楊振,依舊他身後的良景生。
禁閉室的法陣是洛甯親自下的,内門弟子才知道解法。
這半個月,楊振聽了太多被關禁閉後人就瘋了的事例,此刻嘴巴一張,就是嗷嗚一聲,兩行熱淚激昂噴湧。
“你在裡頭一動不動的,我差點以為你死了…!”
祝彌十分感動,拖着兩條軟綿的腿,一把将欲語淚先流的人扶住。
眼淚他是半滴都流不出,口水倒是要流出來了,頑強如風中不滅的殘燭,懇求道:“……我要吃的。”
半盞茶後,祝彌端起桌上的茶猛喝了一口,又長長呼了一口氣,對上兩雙擔憂的眼睛,他眨了眨眼睛,緩緩地說:“……我還沒吃飽。”
“……”
良景生無奈,從懷裡掏出一包甜點來,“陸師姐托我買的,先給你吃,到時候我再給她買新的。”
祝彌猶豫,“這不太好吧。”
話雖這麼說,祝彌的眼睛已經定定地緊盯着面前的糕點,動也不動。
“你就吃吧你!”楊振恨鐵不成鋼,不客氣地将梅花糕塞進他嘴裡。
祝彌一下跟個倉鼠一樣瘋狂咀嚼。
楊振:“……”
良景生也經不住暗笑了一聲。
等半包梅花糕下肚,祝彌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神情困倦,“我又想睡覺了!”
“不行!你快跟我講講你在裡頭都經曆什麼?為什麼你一點事情都沒有?難道那些傳說都是假的?你都看到什麼了?”
祝彌順勢想了想,自己看到了炸雞奶茶漢堡火鍋蛋糕……反正全都是再也見不到的昔日舊愛!
“吃的,很多吃的,我每天都要被饞死了。”祝彌如實交待。
楊振瞠目結舌,良景生也是聽聞過禁閉室,但沒想到祝彌能絲毫不受影響地走出來,此刻還算精神抖擻,也是感到不可思議。
“你說真的?”
祝彌信誓旦旦點頭,“真的!”
在吃飯這期間,祝彌聽楊振絮叨說了很多關于禁閉室的恐怖傳說,但他真的隻看到了這些,甚至連個人影都沒看到。
“不應該啊。”楊振仍不敢相信,“難道是你資質太差了,禁閉室都懶得迷惑你?”
良景生眸色漸漸深邃,觀察着祝彌那張臉。
“可能吧。”祝彌對此接受十分良好,可能真的是一點靈性都沒有,是庸俗凡人中的凡人,跟修行半點關系也扯不上邊,所以才會什麼都沒看到。
“也有可能是有我的鳥陪着,所以我才沒有胡思亂想。”
楊振對這個解釋很是信服,很快就不糾結了,反手逗起鳥來。
祝彌指尖在鳥的腦袋上點了點,真是奇怪,這段時間來,鳥也跟就沒怎麼吃過東西隻是跟着自己每天喝點水,吃一點點足以維系生命體征的稀粥,竟然也長大了不少。
吃飽喝足了,迷惑也解釋完了,祝彌吃得太撐,艱難從桌邊站了起來,對着身後的良景生道謝。
良景生不記得自己見過這個雜役,但名字和那隻鳥有讓他想了起來,“不必客氣,一來二去就認識了,你要是不介意,就當和我交個朋友。”
多虧了良景生願意專門跑一趟來解開法陣,又吃了他幫别人買的糕點,祝彌不太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怎麼會介意呢?多謝你今日的幫忙,還有糕點,我這就下山去幫你買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