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急地等到一曲終罷,淩雲翰不顧衆人眼光,神色惶惶地走向琵琶女。十載金戈鐵馬磨砺出的冷硬面容,此刻竟帶着少年般的急慌。
他帶着幾分試探,問:“……小玉兒?”
而那杜熙微聽聞“小玉兒”三字,雙眼驟睜。她抱着琵琶踉跄退了一步,簪上流蘇亂顫。随即慌亂轉身,脊背仍是微微顫抖:“……我不是小玉兒,你、你認錯人了……”
淩雲翰神色複雜難辨,眸中狂喜轉瞬成了怅惘。這漫漫十年裡,他可算得上是衆裡尋她千百度。如今他一聲“小玉兒”,滿心盼着她能回首相認。豈料她慌亂否認,一盆冷水澆得淩雲翰透心涼。
曾經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如今卻是咫尺天涯,相逢不識。是命運弄人,還是緣分已盡?
淩雲翰見杜熙微那輕顫的雙肩、攥得泛白的指節,便知她定是小玉兒。
良久,她緩緩轉身,卻始終垂首,不敢直視他。
她道:“淩将軍,您認錯人了……”她強扯出一抹笑,可那笑卻比哭還難看,“妾身不過一介樂師,怎敢與将軍舊識相提并論?”說罷,她微微欠身作勢要退下,似是一刻也不願在此多留。
淩雲翰想要上前拉住她。可腳步剛邁出,卻又猛地頓住。十年前杜家傾倒,他便與小玉兒音書斷絕,也不知這十年她身上發生了何事。但他卻了解小玉兒的秉性——柔裡藏剛傲雪淩霜,她又怎會以落魄之态示人?
這般想着,他前伸的手凝在半空,最終無力地垂落。
周遭賓客交頭接耳,議論之聲似蚊蠅嗡嗡。沈濟民面露尴尬,忙起身斡旋:“知非,興許真的是你認錯啦。杜娘子在雍州呆了十年,又怎可能是你舊識?”
淩雲翰置若罔聞,隻死死凝視杜熙微。最終,他長歎一聲,俯身作揖道:“……在下莽撞,認錯了人,還望杜娘子莫要放在心上,以免徒增不快。”
聞言,杜熙微身形一僵。無人知曉處,一行清淚悄然滾落。
妃色裙裾掃過桐木闆,杜熙微黯然退場,恰逢舞姬榴裙旋舞登台。一方眉眼落寞,滿心怅惘;一方笑靥明媚,眉目含春。
淩雲翰枯坐滿堂喧沸中,舊憶愁緒翻湧,難得心甯。
杜熙微帶着梁頌瑄回樓。馬車裡,兩人默契地緘默不語。一個垂首斂目,想的是懸案疑情;而一個憑窗靜倚,思的卻是前塵舊夢。
想當初,她是高門貴女,父親杜明允曾官至門下省侍中,人稱“杜左相”。那時,淩雲翰卻隻是杜家家仆之子,若無杜明允提拔,怕是一輩子也沒有出頭之日。
杜家不矜門第,公子小姐與侍婢家仆一同讀書識字、嬉戲玩鬧。她便在一日複一日中的朝夕相伴中,喜歡上淩雲翰。
誰料世事無常,杜家傾覆,她也淪落風塵沾滿塵灰;淩雲翰卻青雲直上,成了威名遠揚的天子重臣。
“老天爺,為何叫我在這時重逢他?”杜熙微憶起沈願的診斷,暗自苦笑,“本以為早已忘卻前塵舊夢,卻不承想一眼便勾起往昔。可我大限将至,縱有深情遺憾,又能如何?”
回樓後她支開所有人,獨自踽踽步入内室。連用膳之時,都不曾踏出房門。
玉蔻不知發生了何事,還端來食盒勸杜熙微用飯。
她輕叩門扉,柔聲道:“杜媽媽,飯菜備好了。您多少用些,莫餓壞了。”
屋内寂然無聲。玉蔻又喚了幾次,仍無回應。她不禁秀眉緊蹙,滿臉焦急。
梁頌瑄溫聲道:“莫喚了,讓杜娘子靜一靜吧。”她這些日子,也大略摸清了杜熙微的性子。這人矜傲自持,最忌旁人窺探心緒。再者今日怕是牽扯到不為人知的前塵往事,碰到了她的傷心處,還是暫且回避為妙。
“若杜媽媽一直這般,那該如何是好?”她眉頭微蹙,歎息道,“她這幾日咳疾愈發嚴重,前不久我還瞧見了帶血的帕子。若還不按時用膳,怕是……”
梁頌瑄望向那緊閉的房門,道:“若她心中的千千結解不開,縱是神醫妙手,怕也難愈沉疴。”
玉蔻聽了,隻得作罷。她雖滿心擔憂,卻也隻能将食盒放于門邊,一步三顧地随梁頌瑄離開。
夜色沉沉,梁頌瑄照常送來熱水。還未及門口,她便隐隐聽見屋内傳來誦讀佛經之聲。梵音悠悠,卻又不時被陣陣咳嗽打斷。
“‘一切有為法,咳咳,如……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梁頌瑄聽着她誦讀佛經,不由得生出幾分憐憫來。她心道:“這人勸他人莫要沉溺虛妄,可自己卻在情之一字上深陷泥潭。佛法無邊,又能否滌盡紅塵劫灰?”
末了,她思及自己的情路,苦笑搖頭:“罷了罷了,我又有什麼資格笑她呢?”
情之一字,如鏡花水月,真是教人觸之不得,求而難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