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燥熱,廊下燈籠被夜風吹得輕晃。馮賢齊攥着袍角坐在庭中太師椅中,他手背青筋凸起,滿面愁容。其後幾個婆子也個個長籲短歎,愁眉不展。
西廂房窗紙上映着三兩個人影,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後,門軸“吱呀”一響。馮賢齊猛地彈起來,險些撞翻身側的矮幾。
“馮大人,”梁頌瑄反手帶上門,摘下面巾朝馮賢齊欠身行禮,“令郎脈象已穩,高熱漸退。痘疹也開始結痂,已無性命之憂。”
她着一襲沈家醫女青衣,僅用一支木簪束起烏發,低眉順眼的樣子倒與尋常醫女并無二緻。
馮賢齊幼子突染天花,着急忙慌地請沈家人診治。而梁頌瑄聽聞此事,覺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接近馮賢齊。
她費盡周折從醉花樓脫身,又聽聞馮府請了沈愈,便請他助自己以醫女身份混入馮府。
馮賢齊聞言長揖:“沈大夫大恩——”話音未落,他又望向緊閉房門面露惑色,“沈大夫怎的還在内室?老夫備了……”
“沈大夫正為令郎施針,再過一刻鐘便能出來了,那時大人再拜謝也不遲。不過,”
梁頌瑄擡眸直直盯着馮賢齊,“倒是民女有一事欲與大人相商。”
馮賢齊眉頭一皺,以為又是個借機邀功攀附的,隻使了個眼色給婆子。
那婆子心領神會,上前塞了袋銀錢給梁頌瑄:“姑娘辛苦了,這點心意還望收下。待沈大夫施完針,定有厚酬相謝……”
眼瞧着那馮賢齊要走,梁頌瑄不免有些急了。她推開那婆子,高聲道:“馮大人請留步!”
那馮賢齊袍角凝滞在半空,他轉身換了副冷硬神色:“姑娘這是意欲何為?本官還有滿案公文要批閱,就不與姑……”
“粟特商隊。”梁頌瑄冷冷吐出這四字,那馮賢齊聞此身形一滞,面色也愈發陰晦不明。
梁頌瑄趁熱打鐵:“前不久秦小将軍查獲一批粟特私販貨,刺史大人一直查不清眉目是不是?”
她又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我這有些東西,與這案子倒有些淵源。刺史大人可想一看?”
秦允澤攔下粟特貨物,他雖未查到什麼違禁品,卻尋到了逃稅的錯漏。他遂以此為由頭,要與馮賢齊一同徹查此事。
可此事不知何種緣故連接受阻,馮、秦兩人皆處處碰壁寸步難行。
而梁頌瑄得知此事,便有了新籌謀。她如今雖是醉花樓的角兒,也能查探醉花樓裡的消息,可一舉一動皆受掣肘。連出個門她都要費盡心思,更遑論查案。
可若能得到馮賢齊的扶持,日後行事自當順遂許多,諸多謀劃亦可徐徐圖之。這就可以是為何她甘願冒染天花之險,也要赴馮府之故也。
廊下燈籠被夜風吹得明明又滅滅,梁頌瑄泰然自若地凝着馮賢齊。而那馮賢齊竟不自覺地退了半步,後背險些撞上廊柱。
他猶豫不定地瞧着梁頌瑄,暗自思忖這女子其言真假。
“姑娘請随我來。”馮賢齊終是下定決心,右手橫于身前做了個“請”的姿勢。
梁頌瑄唇角微勾,随馮賢齊穿過九曲回廊,行至書房處。他遣散了屋裡的丫鬟,又用火折子點上蠟燭,霎時滿室昏黃。
馮賢齊擡手虛引,道:“姑娘,請入座一叙。”
梁頌瑄沒有動,從袖中取出一香囊來。她道:“想必秦小将軍已和大人透過氣了,知曉有弓箭手協助粟特商隊押運貨物。兩位查案查了一個多月,卻還未查出那弓箭手是何人所派,意欲何為。”
她将香囊奉與馮賢齊:“大人且看看囊中之物,便知道為何查案處處受阻了。”
聞言,馮賢齊打開香囊,從中取出一頁紙片來。他捏着紙角湊近燭台,凝目細觀。
焰舌忽地一跳,馮賢齊目光在字裡行間遊移,臉色愈發凝重。梁頌瑄瞧見他這幅模樣,淡然一笑。
未幾,馮賢齊“撲通”一聲跌坐在椅,額上冷汗泠泠。那紙片飄然墜案,正覆在檀木案幾上。他目光投向梁頌瑄:“這東西你從那兒來的?!”
梁頌瑄遞與他看的,正是那封殘信。隻不過她以雙鈎填墨之法又摹寫一份,留存身畔,以備查考。
梁頌瑄不緊不慢地端起茶盞,輕抿一口茶水才緩緩放下。她擡眸望向馮賢齊,悠悠開口:“這東西,是從孫節度使府中流出來的。”
聞言馮賢齊身形一滞。他心念電轉,飛快思索着:“這丫頭莫不是在诓我?此事事關重大,這人來路不明不可輕信。”
梁頌瑄卻像是看出他的顧慮,道:“我還有一物要給大人過目。”說罷,她将一份通關文書遞與他。
“大人仔細瞧瞧,這通關文書可是蓋了孫節度的私章。這信小女子可以僞造,這文書卻是萬萬不敢仿冒的。再者節度使私章,形制、刻紋皆有秘法,大人久在公門一看便知真僞。”
梁頌瑄用茶盞輕輕撇去茶水浮沫。她自若地瞧着馮賢齊,那人捏着文書對光細看,神色陰郁。
“确實是孫節度使私章。”他喉嚨發緊,茶案上燭火将通關文書映得半透,“你透露這些給本官,意在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