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敏的指尖涼了一下,低頭看着那杯她淡定入口的涼茶,在左右晃蕩。
心情蓦地一沉。
沒事的。她告訴自己。
簾幕拉開,黑色的演奏級三角琴在舞台中央,葡萄園式的音樂廳,色調清新。舞台位于中央,環顧四周後,她稍稍放下心來,上座率似乎還不錯。
她在掌聲中鞠躬,落座。
今天的開場曲,《E大調第三十鋼琴奏鳴曲》(Op.109),貝多芬晚年的代表作之一。
這首名曲被很多知名鋼琴家演奏過,比如裡赫特、比如塞爾金,第三樂章的變奏處理更是精髓所在。
每次聽這首曲子,總會想起很多個一模一樣的夜晚,從琴房出來,在燈火昏暗的校園裡,踩着光影,迎着桂花香,獨自地、靜靜地,走回宿舍。
那種努力後的滿足感,是徹徹底底屬于她自己的。
她在那一刻,得以喘息。
氣氛從輕盈過度到沉重,快速收攏後進入慢闆。在肢體的配合下,幾個漸強音符落下,利用持續的張力,接連遞進。
一首好的樂曲,并不單單隻是喜怒哀樂的表達,更是會引發更為理性的思考。
第三樂章剛要進入時,場下傳來不和諧的尖銳聲音,宋存眼睛不受控制地眯了一下。
演出時,嘈雜的幹擾不是沒遇到過,但一般不會這麼早,再怎麼也得在下半場。一閃而過的念頭:這個人聽得懂。
起碼,對方知道在什麼時候搗亂,會最影響她的情緒。
然而,她畢竟是一個專業的演奏者,這點插曲還應付得了。
第一變奏,旋律華麗。右手大量的裝飾音釋出,4、5指銜接流暢,讓樂曲在輕巧中不失顆粒感。
在速度與層次之間,每位演奏家都會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平衡。
三、四變奏,情緒轉換加速,和弦變化愈加頻繁,矛盾直接延續到第五變奏的賦格,
高潮來臨,矛盾拉升至極緻,場内的嘈雜亦然。音樂廳上空盤旋過一段超長顫音後,樂曲進入尾聲,漸漸歸于平靜。
一曲彈畢,像是對錯了節拍一般,明顯錯拍的掌聲,在台下響起。
她摒除雜念,開始第二首奏鳴曲。
半場結束,宋存進入了後台的休息區。她進來的那一刻,一整個角落都沉默了。
韋敏一瞬間恢複了笑容,鼓着掌朝她走來,“寶貝,你太棒了太棒了!”真誠的話語和眼角的刻意并不匹配。
“謝謝。”
兩人的眼神追逐,一個追,一個躲。
“發生什麼事了?”宋存用僅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問她。
“你說的是哪方面?”韋敏想要裝個傻,情緒對一名演奏者她來說,太重要了,她不想她受到影響
宋存卻固執了起來,“我說觀衆。”
韋敏與她笃定的眼神對上。
兩人走到更角落處,韋敏說:“現在懷疑後來賣掉的大部分票,可能是那個作家的粉絲買的,我還在查。”
其餘的自然不用多說。
宋存聽後,隻是淡漠地說了句,“知道了。”
為了契合主題,下半場要換禮服,環視大家的忙碌,她轉身進了化妝廳。
小尾老師在給她補一點高光和腮紅,觸到她的眼神時,手腕抖了一下。倒不是被吓着了,還是第一次,在宋存的眼中,看到了憤怒。
與憤怒相悖的情緒,是她下半場的兩手曲子,一首肖邦,一首舒伯特。她還是有一點高估了自己,以為不會受影響的。
一開場,她就受到了影響。絡繹不絕從第一排繞行退場的人,一個接一個;樂章間也有不恰當的掌聲,七零八落,還有人故意搶拍幹擾;越到後面手機聲、說話聲、口哨聲此起彼伏,就沒斷過。
撐到最後的觀衆,估計不到五分之一。
心情受到幹擾,幾段重要的推進,都有失水準。沒有到翻車的局面,隻是這樣的表現,也很難說上一句滿意。
原定的兩首返場,最後也隻演奏了一首。
從台上下來的這段路,步子像是踩在棉花上,軟飄飄的,和掌聲混合着,在内心一軟一硬地碰撞。
她在休息室裡坐着,釋放出一股莫名的壓力,門虛虛掩着,沒人敢進來打擾。
鏡面光很亮,把人照得分不清真假,她有意避開了鏡中人的視線,怕看見自己臉上一模一樣的表情。
她不想知道,那是什麼。
演奏大廳裡,幾位工作人員在清理垃圾,收撿出幾個被遺棄的塑料喇叭,看一眼都覺得刺耳。
一道颀長的身影步入了廊道,韋敏慧眼識人,一看就知道來頭不凡。她停下與張潼的對話,轉而走向了他。
“先生,您找誰?”她擋在了前面。一樓的演奏廳今天隻有一場演出,她猜測這或許是某個非富即貴的粉絲。
言列的目光被她截斷,依舊是微蹙着眉,“宋存在嗎?”
韋敏往後指了指,“她在最裡面的休息室。”
“謝謝。”
她望着那個挺拔落拓的背影推門而入,生生按住了自己想打個電話提醒的想法,反正也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