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在許多神話中,是萬獸之王。是風雨的主宰,亦是神靈與祥瑞。
世世代代,龍王廟的香火極旺。天下蒼生,都尋神龍庇佑,護風調雨順,護五谷豐登,
亦是曾經的聖上,都曾跪于大殿中央,磕了整整一夜的頭——呼神龍殿下,祈天地平安。
玄武曾打趣說:“這天下全都是你的子民,都說龍鳳呈祥,都沒見着有人供奉鳳,全是你,幹脆叫龍龍呈祥算了。”
敖真道:“龍就龍,什麼龍龍,聽着就難受。”
雖然後來,他也接受了那人叫他這兩個聽着就膩的名字……隻是也是後話了。
不過曾經是蒼生都敬畏的神龍殿下,連聖上為他大張旗鼓建造的宏偉龍王殿,都懶得掀開眼皮看——
如今居然和一隻小貓咪在那裡比較。
問題是。
這位神龍大人。
還真沒覺得不對。
敖真問完了問題,隻覺得心中的石頭七上八下。
他有點後悔自己問了出來,但看着凡人這麼親昵還細緻地給那綠茶貓梳毛,又莫名地不甘心,覺得自己問得好。
小龍王就這樣,屏住了呼吸,目光炯炯。
季時看着他的眼神,莫名有點遲疑:“還是……”
敖真:“是什麼?”
“還是……”
季時看着他的眼神,到了嘴邊的“貓”忽然就說不出來了。
他沉思片刻,想了想:“還是龍比較好。”
敖真猛地松了口氣,嘴裡鼓起的氣終于吐了出來。
他連忙深呼了兩口氣,有點得意:“是吧?你覺得龍比較好,雖然大家都覺得龍好,不差你一個。不過本王還是勉為其難地單獨問問你好了,說吧凡人,你為什麼覺得龍比較好?”
季時:“沒看過的總是最好的。”
敖真:“……”
就這?
就這?
小龍王扭捏了好久,終于别扭地問出來,心中的石頭上上下下千百回,都要翻滾成海嘯了——
結果得到了這屁答案。
他洩了氣,奶兇奶兇地面壁,不再理人了。
季時把小咪擦幹淨,從浴室裡抱了出來。小布偶被洗幹淨後更像棉花糖了,軟軟乎乎,歪着腦袋,讓人看着就喜歡。
謝涵在門口等着,見小咪做完了美容,仿佛完成了什麼世界壯舉,激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他挺着個猛男幫主的衣服,哭哭啼啼地接過了小咪:“季醫生,謝謝您。我跑了三十幾家,終于在您這裡成功了。”
季時:“不用客氣,但是小咪開始打你了……不要緊嗎?”
謝猛男的肩膀瞬間多了三道劃痕,他不在意地擺擺手:“沒事沒事,不愧是小棋給我介紹的,我本來還有點不信,現在真是信了。對了,您結個賬。”
季時:“就按一般美容店的費用來算吧。”
他說着就出示了收款碼,可還沒商量好價格,就聽到“叮”的一聲,一筆款項就彙過來了。
十分悅耳的女聲立刻念道:“到賬 六千元。”
季時:“!!!”
他還以為自己幻聽,結果往收款界面一看,切切實實地寫着6000.00元這幾個大字。
季時:“謝總,不至于不至于……”
謝涵很真誠:“這是應該的。之前小咪在一家寵物醫院美容一次也要四千多,跟您做得差不多,而且您還幫了這麼大的忙,這點應該的。”
季時:“哪裡的美容一次要這麼多?”
謝涵:“您隔壁的I寵啊。”
季時:“……”
怎麼又是它。
論殺豬,沒人能比得過I寵。
謝涵作為孫小棋的好朋友,出手跟他一樣闊綽。不僅不肯讓步,還跟季時預約了兩周後的美容——下次他會帶另一隻綠茶貓來,兩隻的價格也是六千,說什麼都不肯再少了。
這會一直延續到他女朋友回國,因此差不多還會再來個兩個多月,畢竟女主人不在的期間内,除了季時的診所,沒人能鎮得出這兩隻綠茶貓。
謝猛男一邊道謝,一邊抱着小布偶跟女朋友視頻,愉快地出了門。
季時捧着自己的手機,隻覺得手心裡一片熱度。
不是手機熱了,而是錢燙手的感覺。
這感覺。
真好。
送走了謝涵,季時便去收拾了一樓的寵物浴室。小龍王剛才還賭氣地用頭捶牆,見他進來了,忍不住擡起頭來。
敖真:“好了?”
季時點頭:“嗯,他剛回去了。這次多虧了你,沒有你就成不了事,晚上請你吃頓好的。”
敖真最受不得誇,聞言冷冰冰的臉化了不少:“小意思。那隻貓,好像開了點靈智。”
季時不解:“靈智?”
“有的時候,動物跟人待得久了,交流得多了,便會開一些靈智。但要有靈,又要有慧十分不易,能開靈智,又能懂人的,更是少了。”
敖真道:“小肥蛋少了慧,靈智難開。那隻布偶開了些,能隐約聽得懂人話,隻是剛開靈智還有些錯亂,估計它主人得多受點苦了。”
季時有點兒好奇:“那靈智全開了的,有嗎?”
“有,”敖真點頭,“靈智若能全開,除了不會說話不是人,基本上與人無意了。但這少之又少,總共也才多久的壽命……除非是碰上玄武那樣的老家夥。”
敖真鮮少提起其他神獸來,如今提到了“玄武”兩個字,眼裡的光忽地又滅下去了不少。
季時本想問他的話又停在了嘴邊,思考着該怎麼說出口。
他在心中斟酌了片刻,打算拐彎抹角地問問他關于找其他神獸的事情,就聽到門鈴響了起來。
“叮鈴鈴——”
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響過的風鈴在今天響了兩次,是極為稀有的事情。
季時擡眸,和也有點意外的敖真對視了一眼,便放下了心中的事情,去迎接稀客了。
不過這一次,不是稀客。
是熟客。
西裝革履的男人站在了門口,整整齊齊,一絲不苟。
他和第一次來時無異,隻是之前那張因為憤怒和焦急而變得通紅的臉,化作了濃重的疲憊與安靜。
男人手中握着一把大傘。一隻老狗蹲在了他的腳邊——或許是因為年紀的關系,老狗走得有些吃力,它搖搖晃晃地跟進來後,便将身子趴在了地上休息。
它脖子上系着的鈴铛,與風鈴聲默契地發出了清脆的和聲。
男人敲了敲門:“醫生……在嗎?”
季時有些意外地上前:“是……李維先生?”
李維微微點頭,将手裡的傘遞給他:“我是來還傘的,謝謝。還有……那天的我太沖動了,向您道歉。”
“沒關系。”季時接過了傘。
距離上一次在大雨的屋檐下看到他,已經過了幾天,而在這幾天内,這個在北城的社會精英卻蒼老得像過了幾年。
季時隐約從他蒼白的臉上看出了些什麼來。他猶豫了一下:“您最近還好嗎?”
李維苦笑了一聲:“其實這一次來,是有事想要請求您的。我想……”
他頓了頓,似乎像是用盡了力氣般開了口:“我想……讓饅頭在您這裡度過最後一段日子,可以嗎?”
季時有些意外:“為什麼……要在我這裡?”
李維輕聲道:“饅頭它,昨晚離家出走了。”
他和饅頭在一起已經有十四年了。從寒冷的夜晚,到拂曉的清晨。
這隻忠心耿耿的金毛從未離開過他,而在昨天晚上,它離開了這個家。
老狗總是會在将死前離開這個家——這不知道究竟是誰的。或許比起讓主人陪伴,它更甯願在一個沒人的地方死去。
消失在這城市之中,沒有音訊,沒有屍骨,卻也不願意見到主人的那一滴眼淚。
饅頭這麼做了。
昨天夜裡,雨水淅淅瀝瀝,它就這麼離開了家。但或許是體力不支,它走得并不遠,搖搖欲墜地倒在了樓道中。
李維就是這麼發現它的。
“饅頭的身體已經很弱了……惡化了不少。我今天抱着它出來散步的時候,也隻有路過您這兒的時候,它才恢複了精神。上一次來您診所也是,所以……”
李維一頓,後面的話猶猶豫豫,也沒有力氣說出口了。
但他說得很明了——饅頭不願意留在家裡,季時的診所也算與它有緣分。
李維想要陪它最後一程,可最終還是尊重了它的意願。季時不知道這個曾經不願意相信老狗遲暮的男人,究竟想了多久,才終于做出了這樣的抉擇。
饅頭在這裡的确會好一些。
據敖真說,因為神龍到來,神泉的力量逐漸恢複。老狗來到診所便精神了些,或許與神泉脫離不了關系。
比起讓老狗痛苦地離開,能讓它在神泉的治愈下溫暖地度過最後一縷光陰,季時并非不樂意。
隻是。
“你确定嗎?”季時問,“如果它在這裡,你或許就不能見到它最後一面了。”
李維的臉色有些發白。
他什麼都想要逃避,可他什麼卻也都懂。
這句話就像是紮在他的心上一樣,與他日複一日的糾結一般——究竟是回去,還是不回去。
他如果快點回去,就能看到房間内,總是在門口搖着尾巴等他的老饅頭。
可如果他不回去,那在門口搖着尾巴的老饅頭,卻也永遠不會消失了。
李維的心中發悶,鼻尖一陣陣地發酸。
他嗫嚅了許久,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麻煩您了。”
季時垂下眼,蹲下了半身,對着地上的老狗輕輕招了招手。
老饅頭不知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它搖晃着起身,用枯瘦的四肢支撐起發白的身姿。
它緩慢地向季時方向挪動了幾步後,便又回過頭,朝着李維發出了細細的叫喚。
李維的眼眶有些泛紅。
他習慣性地呼喚了一聲“饅頭”——可他也很快意識到,這隻老狗已經不複當年,沒有力氣在他的呼喚聲中蹦跳着跑來了。
于是,他便快步走上前去,用胳膊攬住了老狗枯瘦如柴的脖子。
“你乖乖地在這裡。在這裡應該會好受一些。”
他收緊了手臂,聲音卻放輕來,“等你好了,我就來接你回家,好嗎?”
老饅頭“嗷嗚”了一聲。
李維咬住了嘴唇。
他站起身,對着季時輕輕道了謝後,盡管眼裡仍有不舍——可他還是忍住了情緒,鞠了鞠躬,向大門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