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周蘅雖小,唯物主義信仰卻很堅定。
金柳笑了一下:“可周蘅是真的。”
“送我一副觀音像吧。”金柳說道。
“好,”周蘅點頭,“那我畫白衣觀音。”
三十三相觀世音,其中白衣觀音,住白蓮着白衣,是令一切苦惱消除,轉不吉為吉祥的菩薩。
金柳和周蘅從最後一家工作室走出,已是傍晚,她們在咖啡店露天區吃了點東西。商業廣場的噴泉絲絲清涼,幾隻鴿子尋覓啄食。
路過一家内衣店,她把周蘅帶進店中。
“小玉有什麼需要的嗎?”金柳狀似随意地問,她知道周蘅現在幾乎沒有女性親屬。她的青春期,差不多在周蘅這個年紀開始,當時經曆了一些手足無措。
周蘅看着周圍小巧的衣物,抿了一下唇線,似是下定決心,覆在金柳耳邊,小聲:“姐姐,你知道月經吧?”
“我本來還在想怎麼問你,”她微笑看着周蘅,“不急,我們先在店裡看看。”
金柳請來店員,教周蘅如何測量胸圍,然後和她去一件件看水洗标或吊牌上的數字尺碼,細細地講如何判斷衣物是否合身、如何選擇材質和顔色等等。
回家後,周蘅看着金柳拆開一個個白色輕盈的小包裝,知道了護墊、衛生巾、安睡褲的區别,知道了記錄經期、止疼片、注意事項等等。
金柳摸摸周蘅腦袋:“小玉,别害怕。長大是很美好的。”
“答應姐姐一件事,”金柳認真看她,“18歲之前,用功學習,不準戀愛。”
周蘅點頭。
“拉鈎,”金柳伸出小拇指“口說無憑,姐姐假期回來要看你成績單。”
周蘅伸出小拇指:“我會好好學習,成績單也會留着。”
*
接下來幾天,周蘅把暑假作業扔一邊,全身心撲在觀音畫像。
隻有一天沒動筆,那天她跟金柳去了臨城。金柳是天文愛好者,她出國前最後一周,發生了一個舉世矚目的天文事件。
7月22日上午9時,日全食将掃過長江地帶。它被天文學家稱為“本世紀最恢宏壯觀的日全食”,是五百年以來境内可觀測到的持續時間最長的一次日全食活動,同時也是世界曆史上覆蓋人口最多的一次日全食。
不幸的是,風城處于日偏食地區,而且天氣預報陰天有雨。
所以,金柳向父親告假兩天,帶周蘅去了完美位于日食觀賞帶的臨城,租了頂層帶大露台的房間。
當天早上天空有點陰,飄着淡雲。金柳不時看天,擔心下雨,所幸很快轉晴。
兩人并排坐在長椅上。太陽正在初虧,慢慢變成月牙形狀,要過一個小時才到日全食。
“教你一個不用戴眼鏡觀測的方法。”金柳說着,将周蘅的右手微擡平放,然後把自己的左手疊覆其上。
周蘅看着地面,兩人指縫間的空隙,顯出一個個月牙。看了一會兒,周蘅緩緩移動手指,指間空隙變小,月牙也随之變小,一點點消失,她握住金柳的手。
她擡頭看向金柳。
金柳神色不明。
兩人胳膊溫熱的皮膚輕輕挨着。
金柳遞來一個黑色的日食觀測鏡,形狀類似于墨鏡。
周蘅戴上,整個世界隻剩下太陽,周圍一片黑暗。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太陽還在,隻是它沒有照亮任何東西。
她低頭摘下眼鏡,旁邊金柳已經戴上觀測鏡。
周蘅戴回眼鏡,重新陷入黑暗。
現在,她看不到金柳,金柳也看不到她。即使她們就坐在彼此身邊。
整個世界,隻有一輪冷漠的、孤伶伶的太陽,浸泡在無邊無際的黑暗。
等到一周後,她的世界裡,再也不會有金柳。她們會各自奔赴截然不同的世界。
金柳很快會忘掉她,金柳有很多朋友,金柳也有很多事情要忙。
這些感受,讓周蘅在以後十幾年裡一次次夢回時,沾濕枕頭。
但彼時,她還不懂得那麼清楚。
她隻莫名心慌。
“姐姐。”她握了握金柳的手。
金柳回握:“我在。”
喪失視覺後,那溫熱細膩的掌心、清潤的聲音越發像甜黏的麥芽糖讓人依戀。
不知道為什麼,周蘅鼻頭一酸。她抽出手,順着手臂,輕輕圈住金柳的脖子。
伏在她身上,小聲地哭。
眼淚沾濕金柳的脖頸。
金柳輕撫她的脊背,喃喃如自語:“姐姐等你長大好不好。”
“嗯。”周蘅帶着鼻音。
她們安安靜靜看日食。
那次日全食,如夜的漆黑持續六分鐘。
食甚之時,徹底的黑暗帶來星星,氣溫完全降下。
伴随日食出現一系列奇觀:貝利珠,鑽石環,日珥,日冕。
又經過一小時,太陽慢慢複圓。
那個夏天發生的所有美好事件,至此徹底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