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幾個年輕的小子圍着嶽蒙問東問西。
“果真如此麼?我曾聽家中族妹贊過孟小姐風姿出衆,可惜一直無緣得見。”
“我看是太常寺那群書生沒見過世面吧?要換了我,才不會這般沉不住氣。”
“去去去,你盡想美事。”
簡肅動了動嘴唇,很想說幾句,瞄了眼裴序,還是自覺咽了下去。眼見裴序批好的卷宗已堆成了一疊,他靠近拿過,一低頭,見最上方一頁有一小塊暈開的墨迹,幾乎不假思索地對跑腿小厮道:“去庫房為大人取一支新的湖筆來。”
嶽蒙寫過的東西往往圈圈改改不堪入目,但裴序不會,無論詳報還是奏章,皆是工整潔淨,莫說是一小塊墨迹,連一個多餘的墨點都不會有。
綜上所述,定然是筆出了問題!
簡肅為這番天衣無縫的推理和自己難得的貼心動容,正豎起耳朵,準備聆聽大人的贊賞。
一擡眼,裴序定定看着他,眼神莫測。
“大人,可有什麼不妥?”
“無事。”裴序垂眼,“……多謝。”
“大人客氣。”簡肅拱了拱手,臉上不自覺帶出深深笑意,右臉頰一個尋常難見的酒窩逐漸顯出痕迹。
太常寺内,孟令窈正伏案校對一卷古樂譜抄本。窗外春雪初融,幾縷陽光透過窗棂灑在案幾上,映得紙上墨字仿佛撒了層金粉。她纖細的手指在譜面上緩緩移動,眉頭卻越皺越緊。
“這《清商引》的第三段似乎有誤。”孟令窈輕聲自語,指尖點在一處,“前後音律不協調,聽着總覺得别扭。”
她自幼習樂,演奏隻能算是平平,偏生就一副敏銳的耳朵,能辨出最細微的音律偏差。孟少卿常說她“耳力如神”,也不忘笑她“隻會挑刺,不會補漏”。
“又發現了什麼錯處嗎?”一道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孟令窈回頭,見是太樂署的周樂令,正含笑望着她。
周樂令曾教導過她數年,孟令窈至今見着他仍尊稱一句“師傅”。
孟令窈起身行禮,指着譜面道,“師傅您聽,這第三段的轉調太過突兀,與前兩段氣韻全然不合。弟子覺得,定是抄錄時出了差錯。”
周樂令俯身細看,又哼唱了幾句,點頭道:“确有不妥。你這耳朵啊,天生就是挑刺的料。”他捋須笑道:“老朽看啊,你該多吃些鲥魚,聽說那魚刺多,專治挑刺的毛病。”
孟令窈抿唇一笑,“您又取笑我。”
正說笑間,孟硯推門而入,見女兒與周樂令讨論樂譜,便也湊過來看。聽孟令窈指出問題後,他沉吟道:“此譜乃前朝遺音,珍貴非常。若有錯漏,确實應當修正。”
接下來的幾日,太常寺的樂師們輪番嘗試複原這段古曲。起先有幾個年輕樂官自告奮勇,聲稱有妙法可解,結果彈奏起來不是音律錯亂,就是意境全無。孟少卿起初還耐心指點,後來見屢試不成,言語間便帶上了幾分譏諷。
“這彈的是《清商引》?老朽聽着倒像是市井俚曲!”
“閣下這雙手,怕是更适合去擀面,而非撫琴。”
“就這水平也敢妄言複原古譜?”
孟令窈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她從未想過,平日裡溫文爾雅的父親,口中竟也能說出如此尖刻的話語。下次若再有人誇她牙尖嘴利,就不好隻歸功于母親一人了。
一連兩日,官廨内琴聲不斷,卻總是以孟少卿的冷嘲熱諷告終。
這日清晨,孟令窈剛到太常寺,便見太常寺卿大人匆匆走過,臉上帶着喜色。
“令窈來得正好。“太常寺卿笑道:“老朽想起一位故人之子精通音律,特意請了他來相助。此刻正在官廨與孟少卿研讨那《清商引》呢。”
孟令窈心中好奇,加快腳步向父親的走去。還未進門,便聽見一陣古樸渾厚的琴聲從裡面傳出。那琴音如清泉流瀉,時而高亢如鶴唳九天,時而低沉似龍吟深淵,将《清商引》的意境演繹得淋漓盡緻。
她不知不覺停下腳步,站在門外靜靜聆聽。琴聲如有魔力,讓她眼前浮現出高山流水、明月松風的景象。一曲終了,餘音袅袅,她仍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回神。
“妙哉!妙哉!”孟硯的贊歎聲傳來,“從前竟不知賢侄琴藝精妙至此,當真令老夫汗顔。”
“孟少卿過獎了。”一個清冷的男聲答道:“不過是略作調整,将第三段的商音改為羽音,再以角音過渡,便順暢了許多。在下家中曾收錄了一卷前朝古曲,那時的宮廷樂師有此作曲之習,我也隻是取了個巧。”
這聲音……孟令窈心頭一跳,推門的手頓在半空。
“賢侄謙遜太過,”蘇父興緻勃勃道:“還請再彈一遍,讓老夫記下這改動。”
琴聲再起,蘇婉婷終于推門而入。隻見父親案前坐着一位身着深绯色官袍的男子,肩背挺直如松,眉眼低垂,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飛。指節起伏間,袍袖随動作微微蕩開,露出腕間一截冷白的肌膚。
正是大理寺少卿裴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