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痛得皺眉,他亦揪心的疼,他不解:“師父,我想帶你走。”
他想帶她回鬼域,用他的骨架為她修一座宮殿。那裡沒有煩人的仙兵敢進,他們再也不必籠中鳥般,被囚在這方圓規矩之間。
阿蓮卻苦笑,她何嘗不知自己是籠中鳥,可這籠中有她要尋的路,她不能離開。“霜霜,鳳鳴山是我的家,我不能走。……我會給外面那些人一個說法,如果你還願意,今夜,蓮塘小築,我還等你回來吃晚飯。”
阿蓮離開了。
越驚霜從地上撿起她遺落的錦袋,上面濺了血,裡面的糕點也已經被踩碎了。
他收起紅绫,绫中器靈道:“主人,要修複身體,這些屍體遠遠不夠。”
“嗯。”越驚霜淡淡應了一聲。
他回霧雪山,本就不是在意這點弟子的血肉,他是個不大能忍氣吞聲咽委屈的、又愛睚眦必報的惡劣妖怪。他毫不避諱承認自己是來尋仇的。不管是幕後推波助瀾的南宮姐弟,還是真切欺辱過他的人,亦或是冷漠麻木的看客,他覺得該死的人,就要死。
至于身體,自然還要繼續修補。
這輩子的仇報完了,還有上輩子的呢。越驚霜笑笑,想起自己還是妖龍的日子。
他揮手差遣紅绫:“回劍冢吧。”
*
衆人看見少女左手撐紅蓮傘,右手執青銅劍,血淋淋地從霧霭中走出來。那些血,有她自己的,也有一路斬殺荼蘼屍後被濺上的。
“鬼荼蘼由南宮氏姐弟偷攜至白玉京,如今南宮意、南宮玮、南宮玉三人俱已受荼蘼訣反噬而死。有此留影符為證。”符蝶自掌心飛出,阿蓮緩緩阖上雙眼,等待衆人審判。
“羲和宮下神官蘇祈春到——”
“西南方司雨天官南宮河到——”
蘇祈春。那個總高揚着下巴、白衣勝雪、姿容絕代的少女,鮮少有如今這般驚慌失措、半怒半悲的神色。
阿蓮想過她會來。
蘇祈春是歲朝上仙親自教導出的第一位弟子、霧雪山的大師姐。阿蓮初來白玉京時,與她結識在群山會武上。二人曾同入劍冢尋覓靈器,那次她得到了蓮傘十裡,可蘇祈春卻一無所獲,不睦的種子自此埋下,後來鳳鳴霧雪兩山矛盾加劇,阿蓮與蘇祈春也割席斷交。
阿蓮一點都不喜歡她。
她驕矜,蠻橫,自以為是,嘴上不饒人,除卻有幾分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魄力外,在阿蓮這裡沒有任何優點。而她偏偏天資卓絕,早早飛升九重天做了神官。
至于那邊那位雅正清俊的藍袍青年,則是當今西南司雨天官,南宮氏長子南宮河。他早年在凡間因功德飛升,亦是衆人仰望的存在。
“兩位神官,阿蓮盡力了。歲朝上仙與其餘弟子已被妥善安置,請節哀。”阿蓮行下重禮,将南宮意與南宮玮的衣角殘片遞到了南宮河手上,又朝衆人高聲道:“鬼荼蘼難以根除,若被誤食後患無窮,阿蓮請求,布陣,封山,将整座山坍縮為墟洞,深埋地下。”
“不可能!”蘇祈春三兩步沖上前來抓住了阿蓮的胳膊,巨大的力道,像要捏碎她的骨頭:“阿蓮,你告訴我,怎麼會這樣!”
阿蓮道:“神官,我隻是奉命協查。”
那日,阿蓮第一次親眼見到,一座山,随着符文的升起,崩塌,解離,坍縮,直至将全部的斷壁殘垣都熔煉為一顆雞蛋大小的珠子。這就是墟洞,白玉京每座山的終點。
他們為這顆墟洞舉辦了浩蕩的封葬禮。柩車馱棺椁,覆以銘旌,書寫霧雪山曆代弟子名字,白幡飄飛,漫卷西風。夜遊神辟道,旋舞而敲懷中鼓,将埋葬大山的棺椁送進幽暗的地宮。條石壘砌,膏泥密封,鐵水澆鑄。自此,地宮之下,唯鲛人燭淚長伴青石磚瓦,棺椁前記載霧雪山曆史的銘文,也再無人能去讀。
*
霧雪山沒了。
從前她在蓮塘小築,每逢傍晚落日熔金時,往西邊山崖處瞧,就能看到霧雪山的隐隐綽綽的金色輪廓,山中松林升騰起的霧氣把燦爛的霞光暈成柔暖的顔色,靜聽時,兩山間相隔的河流也會密密地絮語。
如今,那頭空蕩蕩的,沒有雲海,沒有雪松林。太陽落下的時候,隻能望見平闊得無邊無際的原野,和不知多遠外不知名諱的山。
阿蓮煮了簡單的白粥,置了兩盤現成的點心,清炒了盤脆蘿蔔,一個人坐在小院子裡。
她的感覺極為不真實。
隻是幾個月的時間,她從霧雪山撿回來的可憐徒弟,變成了魔頭妖龍。她一伸脖子就能望見的那座山,已夷為了平地。
可她如今一想到“越驚霜”的名字,腦海裡浮現的,依然是積雪的松林下,小木屋前,衣衫褴褛、眼角被凍紅的俊美少年。
“啊……”阿蓮感受到左肩處忽而一陣灼痛,熱意蔓延。“金環咒,又發作了……”
想來的确,距離上次越驚霜助她修行已過去了許多月。她這金環咒也是時候複發了。
她撐着身子想去喊師姐來,沒走兩步,就踉跄着摔倒在地上。這次金環的攻勢太猛太急,像是在報複她幾個月的壓制。
每當這種時候,她喊都喊不出來。
純質陽火自肩頭燃起,皮膚被烤焦後的糊味竄進鼻腔,她疼得滿地打滾。疼暈了又被疼醒,最後像具被反複鞭撻的屍體,吐着黑煙,無聲無息地趴在地上。
被燒得意識混沌時,阿蓮隐約聽到竹籬門嘎吱一聲被推開的聲音,而後,自己像被火焰烤化的燭油,軟綿綿地落進一個溫涼的懷抱。
她好熱,熱得像被放在爐子裡烤。
然後她聽到有人在喊她師父,聲音冰涼涼的,像流淌的月光。金環上的熾熱也在一點點消解。可這樣太慢,她再也忍不住煎熬了。
“救我,救我……”阿蓮嗚咽着求救。
她本能地擡手環住了身上人的脖子,然後用盡全力貼了上去,感受到自己的嘴唇似乎撞上了一個柔軟冰涼的東西,像吻花瓣。
這個吻被一遍遍加深,像暴風雪。
花香濃得幾乎将她泡進蜜罐裡。
她最終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