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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鳴山崖下,天光乍破時。
阿蓮感受着懷中人的溫度一點點流失,血液将鮮妍的嫁衣染成暗紅色澤。
骨玉匕首刺出的傷口處,血色藤條噴湧般生長,不消片刻便将整具冰涼的屍體包裹成繭,而後藤條蠕動着,盛開出赤紅的荼蘼花。
周圍的仙兵将槍尖圍成一圈,指向癱坐泥濘中呆滞的阿蓮,緩步靠近。
他們看到那顆藤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化成泥,融入土地,空蕩的地面上,惟餘一灘暗紅的血迹,和那把染血的骨玉匕首。
他們所通緝的“窩藏妖龍的叛徒”手刃了妖龍?衆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這人……我們抓是不抓?”
一衆人正議論紛紛着。
嘈雜的聲音湧流進耳,将本就零碎的思緒攪得混亂如麻。阿蓮迫使自己冷靜下來,複盤着越驚霜死前的每個細枝末節。
越驚霜第一句話,是叫她“微生蓮”。
她本還在遊疑那個夢境的真假,但如今越發笃定——她原本的名字是“微生蓮”,烏鹭和越驚霜都是知情者,甚至師父也可能是。
十裡傘與濯塵劍會認她為主也并非巧合,而是它們本就是她的所有物。
難怪,難怪她在劍冢初遇濯塵,器靈說什麼:“濯塵在劍冢裡等待了您幾百年……”
越驚霜和烏鹭是她在白玉京中最重要的兩人,阿蓮相信他們不會害自己,可二人卻不約而同地隐瞞了他們所知的真相。
這是為什麼?
或許是真相後潛藏着她無法承受的苦難危機,或許她的身世合該永遠埋藏……
阿蓮繼續回憶。
越驚霜說:他不會死。
他又說:要用紅绫将她絞死在床上,讓她再無法離開和背叛他。
可她何曾背叛過他。
縱然妖龍的存在世所難容,她也待他始終如一。她憂心他安危,甚至不惜辟道非空山,又淪落進南宮河的陷阱受火陣折磨。
她問心無愧并無對不起他。
這其間必定有誤會。
阿蓮仰頭,眺望山崖。霧氣迷蒙間,蓮塘小築焦黑的梁柱突兀地立着,木屑與黑灰随空氣中的水珠沉降,但焦糊的氣息久久不散。
鳳鳴山必定發生了變故。
是有人取走了她遺落的骨玉匕首,刺傷了越驚霜又将他從懸崖推落。
“讓開,讓開!”
阿蓮一劍掃去,劍氣逼開周圍仙兵。
“我要去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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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花明知道阿蓮會回來。
她拽動耳後垂下的一截的青線,光潔細膩的肌膚,從耳下開始分泌黏液,皺出百千道畸形如肉條的褶子,又蛇蛻般寸寸剝離。
黏液的存在,是為了防止被寄生者在與人皮菌剝離時被拉扯受傷。
這種人皮菌,與鬼荼蘼一樣生長于菌沼,菌絲可附着于人體細小的毛孔,會畫皮的妖,可以改變菌絲形态,拟造出不同的樣貌。
說是人皮,不如叫菌皮。
活人身上扒下的皮能反複穿戴,但這種菌皮隻能用一次,脫下後會立刻腐化成泥。
按盡夏的原話:“這世間哪來白撿的便宜,旁人換皮要殺人,手上要沾血,你用些銅臭之物便想清白地假扮旁人,沒這般道理。”
柳花明擡手,凝視自己手腕一圈由灰白菌絲與沉烏菌斑連綴成的鐐铐,像一截發黴的屍體殘肢。好在,除了醜陋得令人作嘔外,并沒有其他的副作用。
這是她使用人皮菌的代價。
像以墨刺字的黥刑,将她的罪證永恒地烙印于手腕上,隻能掩飾,無法洗脫。
柳花明翻出預先準備好的玉镯,請工匠特地以糯冰青玉打造,既不顯低廉,又不透肌膚。圈口較尋常镯子更小,緊貼手腕,扣上鎖扣後便無法摘下,動作時亦不會錯位滑動,将手腕那一圈黑痂密不透風地遮起來。
“對不起。”
柳花明将地上那些菌皮腐化成的黑泥用手捧入盅中,黑泥蛆蟲般糾纏繞結,演化成某種奇怪的紋路,極似人類手臂的經絡。
盡夏說過:“人皮菌,能保存其于寄生期間經曆的記憶。菌落不死,記憶永存。亦可随菌落寄生者的變化而改換記憶。”
阿蓮恰巧于此時沖至蓮塘廢墟。
平日裡明媚皎潔的鳳鳴山二師姐,此刻狼狽不堪、踉跄着穿越一片狼藉,半身土灰半身血,白衣被火焰燎得焦黑,沾帶着零落的羽絮。
阿蓮抓住柳花明的衣袖,臉廓和眼睑一周都控制不住地痙攣。她顫聲問:
“烏鹭師姐呢?”
“烏鹭師姐……為了保護你用拟身符造出的傀儡,自挖妖丹,死于火中了。”
柳花明扶穩幾欲頃倒的阿蓮,如實道。
“……拟身符……啊哈哈……哈……拟身符……”
阿蓮抖如篩糠,潸焉淚落,幹涸的淚竅中竭力地擠出淚珠,眼底爆起紅血絲。
阿蓮想起自己當初為何要學拟身符——
她受金環惡咒灼身之苦,需以溫白池水冰敷方能暫緩。烏鹭曾為她屢次放下身段,拜訪霧雪山,用丹藥為她換取一捧池水。
阿蓮不願師姐為了她如此卑躬屈膝,仰人鼻息,她告訴烏鹭,霧雪山人欺人太甚,她可以悄無聲息地潛入霧雪山,取得溫白池水。
可烏鹭始終沒同意。
她說:“我們鳳鳴山的子弟,不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
後來烏鹭對她嚴加看管。
阿蓮隻好學了拟身符,好在她偷溜出山門時,能短暫地蒙騙過烏鹭師姐。
……
這本隻是個海上浮沫般的謊言,紙符造的傀儡畏火,被炙烤後,一觸即碎。
可這個謊言,偏偏在生死關頭騙過了烏鹭,害她葬身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