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幹什麼?”元妙妙往後仰了一仰,轉了個頭,扭扭脖子,“你這麼看着我幹嘛,你阿娘給你留了點東西在我這裡,我又不取你性命,怎麼這副表情?”
說罷,她起身來,轉過身進到内屋裡,我就靜靜地坐在外屋,等她出來。隻是等了好一會她都沒出來,我無聊的靠在桌邊,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時候,元妙妙出來了。
“喏,”她把一隻巴掌大小的盒子遞給我,“當初我從京城來湖州還帶着這個累贅玩意兒,還真是為難我了。”
“也虧了姨姨幫我保存我阿娘的東西。”我笑道,“我以前都不知道我阿娘有那麼多朋友。”
元妙妙“哈”了聲,懶散地癱回椅子上:“你阿娘朋友多着呢,不過大多都是我們這些當年被昭懿變法貶下來的官宦子女。有的滿門抄斬,家裡一條活口都沒留下。有的發配充軍,現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有的就跟我一樣,賣入青樓或者為奴為婢。但像你阿娘一樣的就少了。她算是個特例。”
“怎麼個特例法?”
“就她懷了個孩子被逐出家門。”
我一時無言,就聽元妙妙說:“不過我跟你說啊,當年獨孤家的嫂子可是在你爹面前和你為你阿娘求過情的。你外祖的阿娘是獨孤家的姑娘,嫂嫂是貞德公主,自然說得上話來。
“昭懿變法之前,一朝四宰相執政,皇帝處境尴尬,于是早就想個個除個幹淨了。當年納蘭氏和獨孤氏連誅九族,及其政黨也不可幸免。朝廷甚至出動了禦林軍來追捕兩家在逃的族人。元家賜死的賜死,流放的流放,隻剩我這一根獨苗啊,苟活于世。其他七七八八算起來,那場政變約莫死了上萬人。貞德公主也沒逃過一劫,生死死在亂箭之下。”
她妩媚的眼睛掃過我,看得我生生發抖:“所以納蘭紅绡能帶着你活下來,還真是個奇迹啊。”
“當年被牽連的有青王和蕭王,兩個都是當年聖上登基前的對手,隻不過為何當年聖上登基時不除?反倒五年之後由四大家牽起變法之時動手,所以你想想,為什麼偏偏東方和慕容兩族可以獨善其身?”
我聽得雲裡霧裡,但還是點頭表示贊同:“或許是因為他們兩族存有莫大的秘密?”
“丫頭聰慧,”元妙妙眨眨眼,一亮一亮的,“他們便是拿住了皇帝的弱點。”
“什麼弱點?”
“我怎麼知道?”元妙妙白眼一翻,媚氣再也沒有了,隻餘下一些俏皮可愛。
“我要是知道我還來跟你說?我要是知道我早就拿去威脅皇帝了。”
我悻悻一笑:“我也不知道啊。”
她盯得我有些頭皮發麻,瑟瑟發抖,我緊張地看着她,小心翼翼道:“怎麼了?”
“沒怎麼,”她眼神一動,看向我身後的窗子。我轉過身去看,就見一個黑色的人影掠了過去。我站起來,就被她喊住,“别追了,你我都沒武功,追也追不上。”
“我想問問你,以後若是我想找你,也是直接來這裡嗎?”
“找我?你找我幹嘛,你想礙老娘的事?”
“不是……”
我尴尬地坐下,元妙妙就擺了擺手:“你趕緊走吧。”
“啊?”
“老娘要收拾東西私奔了,你想礙老娘的事?”
我一時無言,弱弱地問了一句:“私奔?”
“不錯,”元妙妙此時已經站了起來,兩手叉腰,“巡撫家的二公子,有意見?”
“沒……”
“沒還不快走!”
“——等等,你若是想找個朋友,可以去揚州,那裡有個叫淮化的姑娘。”
被元妙妙趕出來之後,我先是去找到風問和重涯。風問和重涯表示他們兩個要去浪迹天涯但是不能帶上我之後,便兩個人先跑了。
我則是慢悠悠地抱着元妙妙給我的盒子回到客棧,打開盒子一看,裡面是一封信。
婳兒啟:
如果阿娘還活着,那就快點放下這封信,拿到燈上去把它燒掉。但如果阿娘此刻已經離開了你,不管是去了哪裡,那你便仔細地把阿娘這封信看一看。
我知道你是急性子,所以不強求你,如果你實在沒有耐心,那麼就直接去看最後一句話。你想知道的,阿娘都會告訴你。
我生于納蘭氏,是納蘭氏第第九任族長納蘭佩弦的親妹妹。名門望族,駕駛現貨,于是我從小就以王妃的禮儀來教養。四大家家教嚴,我不願做掌中籠雀,于是我逃了出去。在京城的長虹街,我遇到了一個老者,他說我是煉毒的好身子,便把我抓起來,問我要不要做他的徒弟。我答應了,但他要我喝了藥,我不知道那藥的毒性,于是把身子給藥壞了,從此不能生育。
現在想來,若是當年老老實實聽你舅舅的話,說不定你現在就會是個郡主。
但想那麼多,也終歸隻是想想。你舅舅知道阿娘不能生育之後,便打算把阿娘嫁給王爺作妾。阿娘不願,于是便逃了出去。
在逃亡的路上,遇見了你阿爹。
他找了個小院子把我養了起來,起初我以為他是想要一個知己,那時我身子還沒好透,三步一喘五步一咳,便也留了下來。
直到後來他告訴我,他喜歡我。
我以為他沒有妻室,于是答應了。但是三個月之後,我懷孕了。我歡歡喜喜地告訴他,他卻是眉頭皺的厲害。那時我才知道,他已有妻室,甚至已經有了一個八歲大的嫡子。
讓我離開他,他不願意。那麼最穩妥的方式便是生下你之後在離開。但他不想再要一個孩子。也是那時我才認清自己的地位,原來不是知己,而是被當做外室來養。
我經常在院子外面看見那個孩子。一直看見,有時會看見他哭。
我也一直不知道你阿爹的名字,也是生你那天才知道,他叫淩鏡玄。
原來他的妻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溫見詩。
所以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麼他會放着溫見詩來找我?
生下你之後的三個月,你舅舅主持的變法就失敗了,株連九族,連同我們在内。
有人洩露了我的行蹤,我便帶着你跑了,你的阿爹也沒有阻止。因為包庇逃犯,亦是株連九族。
我帶着你逃到一處山林,身後是追兵,身前是懸崖。我想我那時該是要死透了的,誰想到隻是被毒箭射中了雙腿。為了活命,我自斷雙腿。
再後來我找到了我曾經的奴婢,你應該要叫她慈姑。
我帶着你和她到搖光山上,直到現在,十年。
十年裡,我一直讓你喊我“紅姨”,告訴你,我是你的養母。告訴你,你要為你阿娘複仇。然而我也不知道我的仇人到底是誰,或許是朝廷吧,可把你我害成這個樣子的根本是我自己。如果當年我沒有生下你,或許就不會有今天。
但是,我不曾後悔。
在你還不會走路的時候曾經想過,你會是一個怎樣的姑娘。應該是個聰明、用功的姑娘吧,就像曾經的我一樣。但我沒想到的是,原來我那一身的優越早就被那一碗藥給毀了。生出來的你也不是個聰慧的姑娘。有些愚笨,有些呆呆的,像個小木瓜。
小時候你喜歡吃我做的金鈴酥,我便常常做給你吃。但後來想想,你怎麼能寄情與一樣固定的東西呢?你應該會是那種不被天地所拘束的灑脫姑娘啊。那時我還對你抱有期望,現在想來也是不該,後來我望女成鳳的心思終于是沒有了,想再做金鈴酥給你吃的時候,手藝卻生疏了。
婳兒的名字是上天悲憫婳兒的意思。
這是一個遊方道士給你起的名字,我一直覺得這個名字不好聽,但終歸是沒有改。你不能跟你阿爹姓,更不能跟我姓,有名無姓倒也挺好,不似我,整日背着“納蘭”的姓氏東躲西藏。
你一直問我,我叫什麼,甚至旁敲側擊去問慈姑。但我早早和她約好讓她不要告訴你,我叫納蘭紅绡。隻說我是你阿娘的故人,日子久了,你便也信了,我們瞞你瞞的很容易。
我才你一定很想知道,我為什麼不告訴你我叫什麼,不讓你喊我一聲阿娘。也許是從小養成的驕傲在作祟吧,不想要你看到出生大家的阿娘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于是,那個“納蘭紅绡”便成了你口中、記憶中可望而不可即的人。
我也曾想過要告訴你,但我不知道我該怎麼開這個口。所以我一直憋着,憋到你長這麼大了,也沒有說出口。或許是曾經的驕傲讓我不要開口,但我很想聽你喊我一聲“阿娘”,但是我不會當面說出來的。
或許在我的有生之年你會發現這個秘密,也許你會叫我一聲“阿娘”,也許你會日複一日地喊我“紅姨”。沒有關系,都沒有關系,因為我虧欠你太多,你不管怎麼喊我,我都心滿意足。你能喊我一聲,我就足夠了。
婳兒現在已經長大了,也許已經嫁做人婦,也許進了學堂念書,也許已經有了心儀的公子。但不管怎麼樣,婳兒是永遠的婳兒。
或許以前沒有告訴你,但我還是想要你猜一猜,我最後要說的是什麼。雖然你看到這裡已經沒有耐心了,但我還是想要買個關子,給我親愛的女兒。
哪怕我無法親口告訴你,但我仍是要對你說的一句話。
阿娘愛你。
窗前,梧桐葉搖搖欲墜,刹然間抖落樹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