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剛泛白,林若早早起床,穿着簡裝,正準備去晨練,突然間,江臨歧帶着一身清晨的寒氣,匆忙到來,将一封書信交給她。
“主公,張監牧情況有些不妙,他想見您一面。”
林若翻看了那封書信,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他在哪?”
“妙儀院。”江臨歧沉聲道。
“走!”林若沒有耽誤,“城内這時應該很堵,我們走天街。”
“是!”
沒有多餘的交流,旁邊立刻閃現出六名全甲護衛,前三後三,品字形護佑着兩人,提着馬燈,順着院中的樓梯,經過兩處被鎖上的鐵門,走上内城衛街。
淮陰分為内城和外城,外城有河道相連,方便貨物運輸,内城則将房屋修成街巷,靠邊界的白牆上方以天橋相連,走在牆頭的橋街上,可以輕易瞭望外城,也可以防備火情,觀察民生。
天街上人極其稀少,街下城民們也随着一日忙碌起來,到處都是喧嘩聲,當靠近妙儀院時,街道售賣的東西便從日常雜物,變成了不那麼日常的紙錢、米粥、還有各種天師道的符紙。
林若邊走邊問:“這上月我看他還十分康健,怎麼才十幾天的功夫,就成這樣?”
“張監牧已經快七十餘歲,”江臨歧無奈道,“這個年紀的人,生死誰說準。尤其是,我聽說他最近又在默寫那本《馬經》。”
林若聽得甩袖:“要他多事!”
江臨歧勸道:“這是他一世夙願,他用死不瞑目威脅,誰又能多勸呢?”
林若當然也明白。
張牧監是東海馬場的靈魂人物,其重要性在林若手下,完全能排入前五。
當年大漢複興後,中祖劉世民對整個朝廷進行了改革,設立科舉,改了租庸調,同時設水陸立驿站兩千餘處,最重要的,是建立了馬政。
國力最盛時,國中有六十多處牧場,管理着的七十多萬的馬匹,這還不算民間的養馬數量。
其中以隴右、陰山之北的馬場最為龐大,後來,西羌攻占隴右牧場,損失戰馬40餘萬匹,剩餘藩鎮又截留馬匹,朝廷一時間竟無馬可用。
張家原本是隴右道監牧使 ,家中世代為朝廷養馬,但這并沒有什麼用,在王朝興衰面前,全族失地失業,帶着族人匆忙之間衣冠南渡,但他們一家從隴右過來,離得最遠,隻能在徐州盤踞,無法南下,而南方沒有馬場,又遇到幾次掠劫,族中之人,所剩無幾。
直到林若當政徐州,她知道徐州流民裡有不少能人,開始親自招募面試能人,而這位和孫子一起快要餓死張牧監試着來面試了。
他那時已經快六十歲,從小就是和馬匹一起長大,家中有一本當年以舉國之力編撰了近百年的《馬經》。
也依靠他,林若才能順利建立東海馬場。
否則她哪裡敢碰畜牧這種後世都視為大坑的東西。
快速走進妙儀院的一處病房,其中,一位須發全白的精瘦老者正在床上喘息,看着林若到來,渾濁的目光的裡頓時冒出光芒:“拜、拜見……”
“拜個鬼,你再動一下,我就燒了那幾本書。”林若擡了擡下巴,指着他懷裡那套厚重的書本。
“這可使不得,”張牧監本能抱緊那些書,頓時露出一點笑意:“主公,老臣怕是看不到您恢複天下馬政的時候了。”
林若坐在他床邊,左右環視:“你孫子呢?”
老者緩了緩,精神好了很多,中氣也足了,感慨道:“他去幫我置辦衣物了。”
“主公,”他的聲音軟了些,“其實當年,我根本沒有《馬經》。”
林若挑眉:“我知道。”
老者撫摸着胸口的書本,那書很新,還沾着墨香:“四十多年前,朝廷還開有"獸科”,那時我啊,還需要通背《馬經》六卷,通過了,才能授九品的"獸醫博士"銜,管理牧場。那時我從一千多匹的下等牧場,做到五千多匹馬的上等牧場,隻花了六年。卻沒想到,從五千多的上品牧監,等了四十多年,才又能當上掌國中牧場的監牧使。”
林若拿起一本書,看上邊是第一卷,卷名《 相馬卷》,寫的是良駒選拔标準,不但有骨相圖,還有動态步态分析的圖畫,她一邊翻看,一邊漫不經心道:“感謝的話說太多了,換點新鮮的。”
老者的微笑頓時帶上些慈祥:“那年,我們從隴西邊陲跋涉千裡,耗盡家資,最終也隻能在徐州一隅暫時落腳。南渡之路好遠,沒有草場,沒有砺馬,我們張家世代相承的精湛牧養技藝,竟然無一馬可用,想要施展抱負,竟然要先成為豪門家奴……我父親啊,一怒之下,将丢下吃食也舍不得丢的《馬經》付之一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