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野走後,池玉自書桌抽屜中取出一卷畫,畫中人身着藍衣,翦水秋瞳顧盼生輝。
畫卷下方有新添的數道折痕,想是近日有人反複拿出觀摩所緻。
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碰觸她額間淺藍花钿,眼前模糊起來,畫上藍色衣擺處的墨水亦是氤氲一片。
有風吹過耳畔,恍惚間,他似乎又聞見她身上獨有的沉水香。
*
晏如一行人回到客棧時,天色尚早。
子桑硯清見陸子滕重傷初愈,想着此次遇險也怪他作為師父未能教會徒兒保命之術,便叫下陸子滕準備教他一些實用的防身心法,這樣之後再涉險境,至少可以及時護住心脈不受損害。
陸子滕擡頭看着毒辣的日頭,心下隐隐擔憂,但依舊把傘收起放在一邊,學着子桑硯清的樣子念咒運功。
念了幾句便突然喉頭一甜,他幾番隐忍,終是沒能念出完整的咒語,有殷紅血液自嘴角溢出。
子桑硯清見狀,連忙叫停,上前要替他把脈,“陸兄,你怎麼了?”
陸子滕怕他瞧出端倪,心虛地抽回手,擡起袖子擦了擦嘴角血迹,強撐道,“無妨,師父不必擔心。想是我剛剛醒來,身體還未完全恢複,我回去休息幾日便好了。今日就先學到此處,等到身子大好了再勞煩師父教我。”
子桑硯清點點頭,“也好。”
陸子滕撐起傘匆匆往客房走去,撞上了在半路等他的晏涼州。
晏涼州速度極快,握住他右手腕,強硬地在他手心畫了一道符咒。
陸子滕覺得心口灼燒痛感稍減,似乎有絲絲涼意浸入魂魄,讓他渾身舒适不少。
晏涼州率先開口道,“不論你是用了什麼法子活了下來,但你如今已是極陰之體,要想保住這副軀體就得避免受到陽氣侵襲。我方才在你手心畫的符可以幫你抵禦日光灼燒,日後你出門可以不必撐傘遮陽,但子桑硯清教你的一切都盡忘了吧。他練的心法至陽至純,你一旦接觸必遭反噬。”
陸子滕将信将疑地挪開傘,發現自己真的不再畏懼強光,有些不解,“你……為何要幫我?”
“你若是當下死了,晏如會因此内疚,我不願看她再因為她那個徒弟憂心落淚。”
晏涼州說完這句,便從他身邊擦肩而過,朝着晏如房間的方向走去。
在他身影快要消失在連廊盡頭時,陸子滕朝他喊了聲,“多謝你,晏大哥。”
晏涼州腳步未停,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七日時光轉瞬即逝,很快到了池玉啟動陣法之日。
一行人跟着池玉一起行船來到苦海中央。
晏如與子桑硯清各自站在船頭船尾,施法召喚法陣。
刹那間,原本平靜的海上風起浪湧,水面正中間被生生撕開,顯露出深藏多年的法陣。
池玉渾身貼滿符箓,拍了拍池野的肩膀,笑得無憾,“泉都城,以後便交予你了。”
而後他毫無遲疑,一步一步走向甲闆,晏如施法将他懸浮起來,往法陣中送去。
池玉身處陣法正中心,有朔朔的海風刮過他周身。
很快他一身白衣便漸漸從内暈染血色,如同雪地紅梅綻放。
一縷妖靈趁着沒人注意,飛蛾撲火般闖入了法陣中。
晏如額邊發絲微動,感受到有東西闖入,于是兩指拂過雙目開了天眼。
水靈的剩餘殘魄幾乎要被凜冽的海風沖得魂飛魄散,但她依舊無所畏懼地深入法陣中心,而後緊緊環繞在池玉身邊。
池玉身邊的風變得輕緩,漫天咒文中,有人輕捧起他臉頰,溫柔吻過他下颌被風劃破的傷口。
有一顆接一顆的水珠落在他面上,濕熱滾燙,盡是水靈落下的淚。
他感受到水靈的淚意,明明是肉體凡胎,卻清晰地看見注定與他無緣的妻子此刻在他身側。
意識到水靈是在用她的魂體保護自己,池玉拼盡全力地推開她,“走啊!你會魂飛魄散的!”
水靈流着淚搖頭,即使靈魄在寸寸消弭也不曾撤退,她緊緊抱住他,誓要護他到最後一刻。
“夫君,今日過後,再無任何人任何事能将你我分開了。”
池玉神情動容,喉頭哽咽。
他的妻子曾經做過很多傷天害理的事情,但他明白她縱有千般惡行也都是為了自己,從來沒有怪過她。
他決意獻祭自身,不僅是為了泉都百姓,也是想替他的妻子贖罪,期望能為她減輕些許業障。
他原本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她,再相見卻是在這樣的場景下。
陣法運行地越來越快,他的靈魂都幾乎快被剝離出竅,但水靈依舊不曾松開環抱他的雙手。
“傻瓜。”
池玉釋然地伸手回抱住她虛無的身軀,一人一魄就這樣互相依偎着,直到生命的盡頭……
陣法重新被加固運行後,水面不再上漲,船隻不再搖晃,世界仿佛都靜止下來,一切又重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