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泡了有一會兒,移門外傳來響動聲,服務員在小軒裡把矮案擺上,将前菜先端了上來。
小軒裡燒着炭火,噼啪的聲響中,李暮汀如數家珍:“雖然庾山長不了松茸,但是蒸松茸的陶土壺是我自己個兒在山上做出來的。哦,我們用的這個碗也是。”
賀明霁旁邊空了個位置,景澄坐下來,拿起非線性造型的陶碗,仔細端詳,道:“這就是工匠精神?”
李暮汀牙疼:“景澄,你這張嘴怎麼随了你哥哥。”
賀明霁略一挑眉:“不然?”
李暮汀接連吃癟,花容失色。
菜一道一道送了上來,都是時令的食材。從滋賀縣的和牛到庾山湖的秋蟹,從紫海膽到牡丹蝦,哪怕是一顆用南瓜和鲑魚肉揉出來的丸子,李暮汀也如數家珍,能說出個二五四六來。
景澄戳着碗裡的哈密瓜,裡面躺着幾塊清酒果凍。
賀明霁餘光微動,他側過身,低頭問道:“不喜歡吃這道甜品嗎?”
景澄說:“有酒。”
賀明霁十分意外:“我還以為約法三章隻是基于兄妹關系的儀式感,僅僅滿足一下在你眼中我作為哥哥的管教欲。抱歉,沒想到我的妹妹在嚴格遵守。”
景澄瞪大了眼睛:“你怎麼知道我當時是那麼覺得的。”
“因為某人摔了一跤還不忘沖我比一個中指。”
賀明霁如此說着,思緒有一瞬遊移。
剛回國的時候,景澄應該是抗拒他這個哥哥的,畢竟她直接背了個登山包回來,甚至不願留在家裡住。時間追溯到兩年前,他被景澄的叛逆期打了個措手不及。但是現在——賀明霁搭着眼睫,她突如其來的喜歡同樣讓他不知所措。
賀明霁莫名覺得朦胧的霧氣淡了,倏地從中品出點心驚肉跳的意味。
喉嚨有點梗塞,秋蟹扒開了殼,沒可能劃破他的食管。
“我才沒那麼記仇。”景澄端起一旁的瓷盞,這不是李暮汀手工誠制的,它來自國内某個古老的窯廠,顔色溫潤器型流暢,對稱的美感裡盡是秩序。
透明的清酒染上炭火的顔色,景澄笑眯眯道:“這一次我能喝嗎?”
明知故問。
賀明霁輕聲說:“當然可以,我在這兒。”
景澄恍然:“所以依然在約法三章的範圍内。”
“那你呢,哥哥?”
暖黃色的燈光将景澄的側臉暈成半透明的玉色,喉間的滞澀感消失,賀明霁莫名又能夠吞咽了,而事實上他隻以手指敲過桌案。
正打算搖頭時,李暮汀越過身來,嬉笑道:“他酒量特别差,你暮汀哥哥來跟你喝。”
李暮汀面上已經醺然了,麥色的臉頰一片飛紅,他的手晃悠悠地,将觸到景澄手中瓷盞的時刻,被人輕巧格開。
當啷聲似碎冰響。
鮮少飲酒的賀明霁垂着眼睛,一飲而盡。
小院裡不知何時漸漸沒有了說話的聲音,連炭火都将要燃盡。
賀明霁感覺到醉意翻湧。
度數不高的日本清酒,隻喝了小小的一杯,就足夠給他帶來難耐的眩暈感。
他支着手臂坐直了些,調整了幾下呼吸。目光掃過栽倒在桌案上的李暮汀和景澄,覺得有點好笑。
七八個空了的酒瓶被排排坐,景澄的酒量沒她自己以為的好,嘲笑他的人酒量也不如何。
又兀地頭疼起來,不能放任李暮汀在這間半開敞的小軒裡吹一夜西風,不然明天該把行程改到醫院了。
賀明霁擡起膝蓋,動作克制地起身,把服務員叫了進來。
“賀先生。”
“他的房間在哪兒,能請你送他回去嗎?”賀明霁說。
“當然。”青年點頭,很快和另一個服務員一起走到桌邊。
兩人熟練地架起李暮汀,顯然并非第一次照顧這個号稱在庾山隐居的李二少爺。
移門又阖上了。
風吹紅葉,動搖出簌簌的聲響,輕柔的水波一下一下拍在青灰色的石壁上。
賀明霁晃了下身子,緩緩站穩,才重新走回到景澄身邊。
他溫聲叫妹妹的名字:“景澄?”
景澄阖着眼睛,沒給出反應,長睫下映着淺淺的陰翳。
又叫了一聲。
似曾相識的體驗。
或許是醉意讓他産生了錯覺。賀明霁一時記不得是在哪天,他也經曆過差不多的情境。
而景澄喝醉後并沒有她自誇的乖巧配合,起碼現在她把整張臉都埋進了手臂裡,不耐地搖頭。
賀明霁說:“我們要回去了。”
景澄悶着聲音:“我不要回去。”
賀明霁撐着臉,把她埋進手臂的長發慢慢地抽出來,好讓她的呼吸更順暢些。他耐心問:“為什麼。”
景澄不吭聲,過了幾秒,又毛毛躁躁地擡起了頭。
眸光水潤,軟着神情:“因為你沒有抱我。”
賀明霁莞爾:“醉鬼的要求并不需要被滿足。”
雖然是這樣揶揄的,但他還是俯下了身。
方正的直筒浴衣壓出褶皺,他伸手扶起她的後背,景澄行雲流水地滾進了他的臂彎,不忘抱怨:“上回我夢見你的時候,你明明很乖的,哥哥。”
賀明霁思緒有些遲鈍:“夢見我?”
繼而追問:“你也夢見過我?”
景澄含糊地“嗯”了聲,半點講述細節的迹象都沒有。
賀明霁一哂,自己的酒量确實很不夠看,畢竟腦子已經有點不受他控制了。
兩個人安靜了片刻,以至于賀明霁以為妹妹又和上次那樣醉暈了時,景澄忽而從懷裡側過臉,無意識地窩在他的手臂上,輕蹭了下,像隻小獸。
“不過,這次夢到的你,是有心跳的。”
不由分說地,景澄攥緊賀明霁的手,放在自己滾燙的心口上。
“哥哥,你感覺到了嗎,它跳得好快呀。”她的臉上浮出驚喜害羞的笑,“就和我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