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半個月裡,扶桑除了睡覺的時間,幾乎都在重複一個動作。
跪下,叩首,起身。
再跪下,再叩首,再起身。
......
如此往複,像一具沒有生氣的傀儡。
額頭破開傷口,血沁出來,在身後的地上留下一小片血迹。一路叩過去,血也一路洇了過去。
傷口結痂,痂被磨破,又結新痂,再破,再結。
不是在哪座城的街上,就是在去下一座城的路上。
雪地、泥濘、沙土,他都在重複這個動作。
這是千年前發生在扶桑身上的事,隻是如今苦了觀昙,要再受一遍這個罪。
不過觀昙這些天也不是毫無收獲,他發現自己偶爾能控制這具身體,比如扶桑睡着的時候。
他反複驗證後,漸漸摸出了規律。
既然壁畫是扶桑畫的,那麼隻要扶桑沒有意識的時候,就沒有記憶,也就不能畫下來。這些沒有被畫下來的間隙,就是觀昙可以掌控身體的時候。
阿厭應該也發現了這個規律。
觀昙想,他必須趁這些間隙,找到阿厭。
隻可惜,這些天遇見的人,除了打他、罵他、讓他鑽□□的路人,再沒有别的。晚上睡覺更是孤零零一個,哪能尋到人呢?
說到别人,還有一樁奇怪事。
那日神子殿判刑後,扶桑對拂衣說了句,“你去我住處,替我取一件東西來,就在我書案上,用紅布封着。”
對于扶桑的話,拂衣除了聽不懂“滾”之外,其餘向來無有不應。尤其是在那天的情形下,哥哥肯搭理他,他自然是聽話去取了。
隻是從那之後,觀昙就再沒見到過拂衣,也不知他到底取了什麼,怎麼一去不回。
又一天,扶桑跪到了又一城。
這些天,隻要遠遠聽見鎖鍊聲響,然後望見有一人,穿素衣,赤足,鐐铐沉沉,起起伏伏。
方圓幾裡的人就會停下手中的事情,湊上來。
當然也不會空着手來——
爛菜葉子、臭雞蛋、破瓷碴子、石頭、棍棒,但凡砸得疼又砸不死人的,都帶上。當然用的最多的,還是唾沫星子。
畢竟國主有旨,要留他一命。鬧出了人命,誰也不敢擔這樁罪過。
扶桑入了城,憑身上淌的是雞蛋還是血,臉上挂的是菜葉子還是傷,已分不清。他隻是麻木地跪下,叩首,起身。
風吹得厲,一塊磚頭被裹挾着,直直朝扶桑的腦袋飛來。
這一磚下去,非破開個血窟窿,是要出人命的。
圍觀的人群紛紛後退,生怕血濺到自己身上,又怕攤上抗旨的罪名。
“哥哥!”
少年飛撲而來,擋在扶桑身前。
磚頭重重砸在他背上,當場碎成兩截。
許是力道太大,拂衣身體本就弱不禁風,當下嘔出一口血來。
扶桑原本死灰般的眼中驟然閃出驚慌,低聲斥道:“胡鬧。”
他一把摟住拂衣在懷中,望向衆人,聲音寒冷:“是誰?”
衆人看到他擡眼,下意識往後退去,但想到自己身後站着的是一城老小,撐着膽子,有恃無恐起來。
“打!狠狠地打!”
“國主隻說留他的命,沒說留他弟弟的命。”
“兄債弟償,就該讓那小畜生替他死!”
瓦片、石子、棍棒紛至沓來,扶桑用身體護住拂衣。
一陣過後,扶桑緩緩擡眼,目光如刃,淩厲得要殺人一般,掃視一圈:“我看你們誰敢再動一下。”
衆人許是想到這妖道的手段,哪怕如今戴着鎖靈鐐铐,也無人敢斷言他真的毫無法力,氣焰頓消,不敢再上前。
卻在此時,一個老婦人一瘸一拐撲來。
她斑白頭發結霜,衣服破爛成一绺一绺的布條,腳上隻剩一隻沒底的鞋子,手裡舉着一把菜刀,直直朝扶桑砍來。
“我那一闆磚怎麼不砸死你個畜生!”
“我殺了你!為我孫女報仇!”
扶桑舉起鎖鍊擋開,一用力,将老婦人震得跌坐在地上。
她站不起來,卻仍不死心,抓起菜刀,手腳并用地在地上爬,再一次撲來。
“你殺了她!我嬌嬌才五歲啊!她懂什麼?你讓她一個孩子去死?!”
扶桑用鎖鍊将菜刀掀出幾丈外,讷讷道:“她救了一城百姓,她是個小英雄。”
老婦人聞言愣了一瞬,旋即聲嘶力竭地吼出來:
“那又怎樣?!她才那麼小啊!”
“她連‘爹娘’是什麼東西都沒搞清楚,能知道什麼是家什麼是國?她知道什麼是百姓嗎?”
她無力地拍打着地面,聲音逐漸嘶啞,嚎啕大哭過後,繼而仰頭笑了,笑裡帶恨,帶着瘋魔:
“呵,一城百姓,誰記得她叫什麼?誰還記得她長什麼樣子?誰會對着自家孩子說一句,讓他們學學她?”
“你們誰不是得了平安,就走了;感動完,就忘了。可我呢?我夜夜夢見她哭......她喊疼,她喊我,她說她怕......”
老婦人喘息着,渾濁的眼珠發出森然冷光,一一掃過四周圍觀的人群,最後定在扶桑臉上,
“國師大人,你怎麼不敢看我的眼睛?”
“你告訴我什麼是英雄?誰稀罕做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