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花了足足兩個小時，才帶着設備來到了山下。四人當中，問題最多的實屬年輕人。他一點兒不像他自己說的那般了解情況，并且由于他是殿後的，所有被他踩松的石塊都和冰雹一樣往下砸。在他下方的中年教授最是倒黴，等到落到地上，教授額頭上的血都已經被吹幹了。

後來設備員才知道，年輕人正在追求教授的女兒，這位教授是學院的院長，年輕人是想給教授留下一個好印象。可僅因劃傷了就搖頭晃腦，擺動四肢；他們設備員抖了下潛水衣，就比小娃娃還笨拙地揮動手腳；用滑稽笑容掩蓋怯懦的人，怎麼可能在愛情裡獲得成功？

聽到這話，琳達不自覺地繃緊了身體。酒杯放在膝蓋上，她用雙手拿着，隻在最開始喝了一小口，這時不自覺地将它拿起，吞了一大口進到肚子裡。

她強迫自己盡量将視線停留在設備員身上，不去看旁邊。

然而作為房間裡唯一一位女性——哪怕琳達出發前剪短了頭發，讓自己更像個男孩，還特地穿了遮住曲線的寬松衣服——還是從一開始就受到了矚目。

在考古的這一行，女性一直受到歧視，因為社會已經被塑造成了女性更容易遇到危險的模樣。如果說兩性平等最終會達到百分百，那麼琳達肯定自己此刻還在不到百分之五的地方站着。值得充滿感激的是，她的老師是一位傑出的研究者，如果不是遇見她，琳達現在可能就會和某個高中同學結婚，并一輩子生活在農場裡了。并不是說選擇了這種人生，就會過得不幸，而是她得以見到一個更加廣闊的世界，琳達認為，是值得慶幸的。

“小姐，你可要小心。”在衆人毫不遮掩的打量目光中，設備員敲了敲桌子。他冷不丁說了這麼一句，便拿起手旁的酒杯，仰頭飲了一大口

夜風吹進門縫，縱使酒館裡熱意不減，琳達卻下意識擡手，摸了摸後頸。

“謝謝你的關心。”她說：“我會注意的。”

要注意什麼，她一無所知。多少有察覺到自己下意識附和他人的習慣曾帶來過怎樣的問題，可好像已經改不了了。在農場生活時，她曾在一片曠野裡大聲呼喊，來到城市後她的聲音卻被逐漸淹沒，有時甚至小到輕不可聞。

琳達的雙親早年去世，她在親戚家輾轉寄住，雖遇到過刁難，也算平安地長到了十七歲。偶然遇到來度假的一位女性，機緣巧合之下，女性提到她任教的大學和她的生活。

在她口中，那是個屬于過去的廣闊世界，琳達的面前，像是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琳達高中的成績不錯，老師認為她可以考慮繼續升學，但在此之前，她從沒想過要繼續學業，也沒有想過離開農場。不過她最終順利申請到獎學金和助學貸款，來到了這所知名的大學。别人是全家一起送到學校，琳達則一人提着加起來隻有一個箱子的全部家當，住進了宿舍，但她很快樂。

她開始一邊打工，一邊上課，還要學城市裡女孩們的打扮。起先她的口音有些重，一年過去，已沒人能聽出她出生和生活過的地方是哪裡，稍加打扮後琳達就和其他金發女孩一樣受到歡迎。然而性格依舊難以僞裝，每天都能頂着笑臉和不認識的人打招呼的生活，對她而言，像是一個重擔。

她向如今已正式成為她老師的女性傾訴，女性發出一連串爽朗的笑容：“你的煩惱不少見，所以可别覺得自己是特别的。但是嘛，眼睛看到的未必真實，有多少人的笑容是裝出來的，是真的喜歡一個人還是環境所迫，長久下來，隻有自己才知道。”

琳達聽得不明不白。

“我有我的生活方式，琳達，你做你想要做的事就好。”女性拉過她的手：“就算現在不知道要怎麼辦，總有一天會找到答案。比起别人為你指引的道路，自己發現不是才更令人興奮嗎？”

雖說問題沒有解決，但有人說話心裡會好受些。打工和社交擠滿的大學生活還在繼續，但她沒有倒在迪斯科廳的衛生間裡，也沒有去别人家過夜。隻是笑得太多，面具同皮膚貼得越近，在一個平靜深夜感受到的疼痛就愈發叫人難以忍受。行動再自如的機器人，終究會成為一堆廢鐵，模仿他人的木偶，身體逐日僵硬。

二年級開學後的學年晚宴結束後，交好的同學聚集在樓邊，要一起去酒吧。琳達還沒到二十歲，以往其他人偷偷喝酒，她都是用果汁代替，就算被笑也沒關系。今天他們卻是要做一票大的，請客的人說酒吧是他家的，要他們喝個夠，不允許中途逃走。

“抱歉，”琳達笑着說，“明天周末，我早上還要——”

“打工，我知道。”邀請人說：“達令，來嘛。”

“不，我還是——”

“說實話，你根本不用那麼辛苦。”邀請人看向她：“想找個養你的男朋友，簡單得很，你們說是吧？我們商學院裡多得是錢花不完的人，銀行家的小孩，自己家開公司，還有已經在創業還被巨頭看上要收購的，幫你還清助學貸款也就随手填張支票的事。不行就學文史哲和藝術的，雖然低調但家底更厚實，但我看那些家夥都是僞君子，一點也不爽快。”

“哈哈，”琳達笑着說，“這是什麼玩笑嘛，不是很好笑的樣子。”

“哈哈哈，我是說真的，你考慮一下。不過現在就走吧，玩得開心最重要。”

琳達不是要打工，她隻是不想去。但都到了這個份上，再拒絕的話——

看她還在猶豫，邀請人走到她面前，從外套内袋裡後廚錢包，将它塞進了琳達唯一一件晚禮服的胸口位置：“都給你了，我們今天就想開開心心，琳達，别掃興。那些人都不行的話，你選我也可以。”

他說着一把攬住琳達的肩膀，手滑過她的背部，輕輕一推。

琳達邁出了一小步，這人一下拉住她的手，扣住了她的手指，朝其他人揮手道：“走吧！琳達不去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