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縱使在旁邊看了許久這片海,琳達也沒想過會跳進去。但被要将她帶走的人逼迫至潮水中,她完全忘記自己擁有了大人的身體。她無能為力,隻有逃跑,縱使身後隻有一片碧藍,她也隻有轉身躍去。
海水是溫熱的,同剛出生的羊羔有着相似的熱度,從腳踝漫至她的肩膀。她已接生過很多次小羊羔,卻是第一次進入大海。河旁有高高的草叢,讓一條淡水看上去比實際上更淺,海則一望無際,從最初就昭示了它的神秘莫測。但縱使再不相同,它們也都是水。琳達想過在河遭遇鳄魚時要怎麼辦,沒料到會在此刻踐行。
人的感官大體是沒有鳄魚靈敏的,于是她先屏住呼吸下潛,确認二者間的距離。她獨自練了許久屏氣,自诩為縱使不和同齡人比較也能勝出。計劃是躲開直線追擊,繞到海的另一邊,上岸後逃走。鳄魚無論在水下如何兇猛,隻要上了岸,戰鬥力就會失去三分之二,勇猛些的孩子就能按住它的嘴巴,将它當成戰利品。人無論在岸上擁有怎樣高大的身形,到了水中便沒了法子,更何況是常年和土地打交道的人。一個格外高大到她要擡頭仰視的男人,一個頭發上有青草顔色的女人,不知道他們是誰,但休想帶走她。
琳達的逃亡計劃本是完美的,但她忽略了自己狂跳的心髒、不熟悉名為海的地帶,還有她根本不适應這具身體。若她看過EVA,一定會為主人公哭泣。他被迫乘上與他不相稱的機器中,和他不一樣,她不會變成能夠牽着别人的手走在陽光下的大人,因為她并沒意識到自己是個孩子。鳄魚是沒有人可怕的,琳達在今日意識到了這點。女人沒有跟來,男人卻轉瞬來到了她身旁,明明是在一片分不清方向的深藍中,她卻預判到了她要行進的路線。他朝她伸出手,即刻便握住了她的手腕,琳達的心神動搖,令她更是難以控制四肢,隻能一個勁兒地往後退。她下意識地張開嘴,帶着鹹味的海水是難以填滿人的毒藥,琳達恐慌到忘記了自己是人,執意要靠扭動掙脫,短短幾秒,男人意識到她的抗拒後放了手,她的視線卻模糊了。
死這字眼出現在她的心頭。有一瞬她想着放棄,或許這樣也好。她不用再看着自己凍得通紅的雙手,還要努力呼氣,也不用望着雨水滴滴答答的門廊,而到不了遠山,至少,她不用再逃跑。她放棄了掙紮。比夏日樹叢還要豔麗的碧綠雙眸倏然地接近,将她凝視,襯得這片要吞噬人的海都擁有了光。短暫的觸碰讓琳達快要渙散的視線重新有了一瞬焦點,男人遞給了她呼吸的可能,将她拖動着浮回了海上。
光線,環繞着她,将她手臂緊緊扣住的力量,風,騷動的人群,媽媽,琳達,救護車的鳴笛聲。将她拉回地面上的,是擠壓着她身體的力度,焦灼的目光一閃而過,琳達“哇”地吐了一大口水出來,手臂浸沒在沙中。不遠處,她看到一個女孩在為被踩扁了的城堡哭泣,女孩哭得很大聲,琳達覺得,她也與這女孩一樣。
13
她被帶到了醫院,醫生給她做了檢查。面對銀色的檢查用具,琳達抗拒地扭過頭,就是不肯張開嘴。她想起了被賣掉前的動物,總是會有行家來農場,拿着尺子在它們身上比劃。他們飛快地打出各種手勢,想要在交易裡獲得好處,琳達的視線總從人的身上移到要被當成商品帶走的動物身上。她和它們從不是朋友,但她會為它們歡笑,也會為它們落淚,此刻也會盯着它們的眼睛,想從中捕捉出哪怕一點兒訊息,她總是失敗。
“琳達,我是在給你做檢查,不是要害你。”當成年人的語氣稍稍嚴厲起來。
琳達回過神來,又覺得害怕。她露出怯生生的模樣,聽從了每一個指示。她在房間裡進進出出,幾次想要跑走,身旁的女人都盯得緊。仔細看,女人應該也不大,琳達也猜不大清她幾歲,更不清楚她為什麼要叫自己媽媽。大約是瘋了。但一個還沒上學的孩子并沒有追根究底的念頭,隻是自己的沉默不言似乎惹得女人更不高興,問她是不是和“那個家夥鬧了矛盾”,琳達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她的沉默,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
醫院的這些房間都沒什麼不同,擠滿了腳步匆匆的人,比鎮上的拍賣會還要繁忙。拍賣會上有農場裡動物的氣息,這裡也有一種特殊的味道,但絕對是人工的。琳達站在護士台前,望着從吊頂後散射出的白熾燈發呆,女孩又叫道“媽媽”。琳達沒反應過來,還是女孩走來,拉住她的手将她拽了一下,又放輕動作,說:“還有最後一項。”
聽到“最後”一詞,琳達松了口氣,走進已推開了門的房間,已有人在裡面。除了醫生外的人。追捕又将她救起的男人坐在一張長沙發上,擡眼朝她看來。
剛到醫院,立刻就有護士拿來衣服要他換上,他伸手推開,說“先給她”。琳達擡頭望着他,他的頭發濕乎乎的,水珠掉落到她的額上,她眨動了下眼睛。他随即伸手,從她的額上抹去了水露,粗糙的拇指蹭過了她的睫毛。在大廳病号們的大呼小叫中,她的脖子往後縮。那之後他也沒對她說哪怕一句話,就像此刻,他不過站起身,完全沒有打算主動開口的模樣。
他的話這樣少,那麼必定是會默默做事的人。就算在最差的年份,他的農場一定也有好收成,他會來這裡也是受人所托吧,或許是警長要他這麼做的。縱使如此,她還是不要和他走,可琳達又從心底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不是對于要會農場這件事,而是對于這個人。不過同他對上片刻視線,她就在害怕,她怕他看向她,可又無法移開目光。他的眼睛和動物們的完全不一樣,好像有什麼她能夠捕捉到卻沒法理解的存在。
他拉着她回到岸上時,他将她整個人桎梏在懷裡時,在她的耳旁發出了粗重的呼吸,這樣的聲音不知怎麼的比冬日的風還要大。哪怕他不說話,呼吸也要比很多人的聲音更加洪亮,好似從山間升起的朝陽。因而在他走過琳達身旁時,她情不自禁地往一旁避開,像是受到了驚吓,她自己也不清楚怎麼會這麼做。男人的動作一頓,随即和女人一起出了門,醫生親切地朝琳達招手,讓她到坐到她對面。
最後這位醫生比其他人更加親切,笑容就挂在唇角。他說他不會觸碰琳達,也不會和其他人一樣将奇怪的東西在她眼前晃,他隻是想問她一些問題。
“可以嗎?”醫生如此問。
琳達看着他的白褂,點了點頭。
“那麼,我需要先确認你的名字。”醫生說完後就移開了視線,像是他知不知道這個答案也不重要。
琳達放松了些,開口:“琳達。”
“琳達,和你很相配的名字。不過你的全名是什麼?”醫生循循善誘:“我們都有姓氏。對了,我應該自我介紹才對,我姓高橋,和您的丈夫一樣,都有東方血統。”
“…….我不知道。”琳達說,頓了一拍,歪了下腦袋看着醫生:“為什麼說他是丈夫?”
“丈夫。”醫生重複了這個詞:“你認為丈夫是什麼意思?”
“住在一起的人?”琳達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問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