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元儀端端正正行了禮，擡眸見扈太後盯着自己，神色顯然有些不虞，“母後方才在想什麼呢，兒臣走近，您都沒注意到。”

扈太後撫平裙擺上的褶痕，又擡手扶了扶發髻上的鳳簪，“既來晚了，就快坐下吧。”

顯然是不願與她多說，想必是還有些怄氣，黎元儀便也不再問，隻依言坐下。

扈太後觑了黎元儀周身的裝扮，幹笑道：“今日也算你的大日子，卻不見你在自己身上花心思，倒将底下那個打扮了一番，遠遠瞧着隻當他是個儒生。莫不是以為今日兩項考核是看行頭便輕輕松松可以過的？”

“母後說笑了。”

黎元儀不想現在就起争執，順手端起茶盞，隻管垂眸喝茶。

扈太後見黎元儀一副裝聾作啞的樣子，遂氣不打一處來，再開口便揚起聲音，隻教衆人都聽個清楚。

“真金不怕火煉，可若是朽木，便是鍍了金身也依舊是一根朽木，火中一煉還是頃刻成灰。”

此言一出，觀台上衆人也交頭接耳議論起來，黎元儀透過觀台朱紅的木欄注視那立于台下的高大身影。

這樣的距離，他一定是能清楚聽到扈太後說的話的，但他的反應比起寵辱不驚更像是恍若未聞，沒有絲毫情緒和波瀾，隻脊梁一如既往的挺直。

氣氛烘托到這裡，扈太後也算滿意，朝身側侍立的太監使了個眼色。

林公公立刻會意，“铛—铛”敲了兩下銅鑼，“肅——靜！”

“開始吧。”扈太後淡淡開口，盯着高台下的書僮，眼中流露出一絲譏諷：

“‘言’這一環節所考内容都是最基礎的儒學經典，并不是什麼艱深的學問，做得到通明經義，對答如流，便算通過。”

扈太後擡手指向左側觀席上端坐着的十幾位少年，他們臉上尚有童稚之氣，卻個個作青衫綸巾的裝束。

“這是哀家特意請來的童生，他們不過十四五歲，若是連這些童子生都比不過，自是不配成為驸馬，與我朝長公主并肩，受萬民景仰。”

扈太後輕笑，“就讓哀家好好看看，你究竟有何特别之處值得公主青睐。”

此時日晷針影堪堪指到巳時三刻，國子博士展開手中密封的黃綢卷軸，朗聲道：“《禮記》有雲：‘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諸位何解？”

左側席間的青衫少年們聽題眼前一亮，紛紛争先恐後地想搶答。

扈太後瞥了眼毫無動作的書僮，冷笑一聲，收攏手中象牙扇指向其中一位少年：“你來答。”

那少年立刻起身，拱手答道：“回太後，此句意為，禮法乃教化君子之道，庶民愚昧，不堪受禮，當以刑律約束。而大夫乃朝廷棟梁，施以刑罰，恐損國體，當以禮相待。”

“不錯。”扈太後滿意地點頭，下一秒銳利的眼神轉向高台下的書僮，“且說說你的見解吧。”

書僮聞言擡眸，目光掃過觀禮台上神色各異的衆人，聲音清朗而沉穩：“草民以為，此言大謬。”

扈太後皺眉：“怕是你才疏學淺不解其意罷，竟信口開河說什麼此言大謬！”

“禮既為教化之道，則當如春雨般潤物無聲、澤被萬民。”書僮不卑不亢，“若一味奉行‘獨厚士大夫，禮不下庶人’，長此以往，民怨必然積深積廣，爆發隻是時間問題，民變一旦發生，國體之損就不可預料了。”

那些正襟危坐于觀台席間的少年儒生聞言，面色蒼白。

“‘天子犯法’尚有‘與庶民同罪’之言論，大夫難道比天子高貴？

且他們中多數人此生不事生産，高枕無憂，出入皆有禮遇，萬事得天獨厚。

若他們之中有人品行不端，行不忠不義不軌之事，卻還有托詞‘刑不上大夫’而得以逍遙法外。

如此，天理何在？豈不可笑至極？”

話音剛落，席間先是一片寂靜，片刻後人聲嘩然。

顯然衆人均未料到一介奴仆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黎元儀同樣始料未及高台之下那人有此回答，一時間五味雜陳。

按她平生所學之乎者也，似乎是不該贊同他的。

但若論心，她既驚且佩，甚至隐隐在心中為他叫好......

扈太後面色鐵青，“砰”地一聲放下茶盞：“放肆！你竟敢扯上天子至尊來胡謅！”

書僮神色不變，平靜如常：“草民不敢，隻是平心而論。”

高台下，他的聲音清晰而堅定：“草民以為，禮與刑，當不論庶民、大夫、權貴之分。如此，方能國泰民安，天下太平。”

觀禮台上一片寂靜，扈太後盯着台下垂手而立的書僮，眼中寒光閃爍。

這樣的人，從一開始她就不該給他機會，讓他跳脫出來，站于衆人前，說這樣一番話。

半晌，她側首看向手持黃綢卷軸的國子博士：“此人胡言亂語，博士如何判？”

“太後息怒，容臣細察。”

國子博士撫須深思片刻，方才開口，聲音沉穩而堅定。

“臣以為，此答，當判通過。”

扈太後臉色驟變，“博士！你——”

“母後！”

黎元儀适時奉上清茶一盞。

“博士履行清淳，通明經義，學識淵博，自是公允的判斷。

既然此答已通過......”

她擡眸直視，淺淺一笑：“還請母後依諾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