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叛軍校尉聞言,黯淡喪氣的雙眼随即一亮,萬分歡喜地回城奔告他人。
傅椿生暗笑着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這最後一城竟不費一兵一卒就拿下了,還是驸馬高明......”
“少跟我貧嘴。”詹信側目看了他一眼,也笑了。
“全軍上下整隊,進城檢視,若遇殘破損壞之處,都搭把手,幫着百姓一道修繕好!”
語畢,詹信解了披風,随手挂在斷垣後的歪脖子樹上,撸起袖子,彎腰拾起地上的半塊青磚,見傅椿生還呆立在身旁不動,“你愣着做甚,還不快來搭把手?”
傅椿生歎了口氣,也撸起袖子,彎腰撿碎磚,嘴裡輕輕嘟囔道:
“驸馬,你就是太心善,三個城池都幫着修理一番,這,我們何時回京啊?
難道,京中都沒有什麼你牽挂的人了麼......”
瞥見詹信含笑不語,隻是蒙頭幹活,傅椿生認命,努力往牆上碼好的碎磚縫隙間填漿。
“就算驸馬你沒有牽挂的人,我...我們弟兄們可都有牽挂的人,您也要為我們想一想嘛......”
“抓緊補牆,少說幾句。今日便能動身了,速速歸去......”
聞言,傅椿生立刻噤聲,專心幹活。
詹信将一排青磚仔細重新碼上斷裂的牆頭,俯身取泥漿的時候,眼前不可抑制地浮現起遠在京城公主府裡那人柔美的面龐。
京中怎麼可能沒有他牽挂的人......
于他而言,在這世上,最重要的就隻有她一個。
若是沒有她看着他所做的一切,他也就同白活着沒有任何分别了......
天光已然透亮,一碧如洗的湛藍天空中,一隻青雀舒展羽翼,掠過寬闊無垠的天際。
詹信仰頭,盯着那隻青雀向南遠去。
若是可以,他真希望自己能像這隻鳥兒一般徑直飛回她的身邊。
隻要能日日看到她,這便是最好最好的一生......
*
文振七年,九月下旬。
暑熱漸消,秋燥将至。
邺京朱雀大街上,從早上開坊的時辰起,就陸續有人前來占位張望。
甚至還有那愛看熱鬧的,幹脆搬來了小闆凳坐于街角,嗑着瓜子,一邊唠嗑一邊伸長了脖子往明德門方向瞅瞅。
原因無他,今日豔陽高照,吉火通明,正是在西北打了勝仗的龍虎軍班師回朝之日。
王冕一身白袍,打馬自城門行至朱雀大街時,正趕上人流湧動、擠得水洩不通的路況。
他勒馬停在街角,見連官府衙役都奔來此間維護秩序,心中暗道怪異。邺京許久沒有這般夾道聚觀的盛況,也不知今日的熱鬧是為着何人何事......
他生性淡漠,稱奇的念頭自腦中倏然而過,卻半分未放心上,握緊缰繩正欲扭轉馬首,換别道歸府。這時,旁邊又走來兩位女子站定街角,空間愈發局促逼仄。
王冕隻好下馬,五指收攏青絲缰握于掌心。
未及他邁開步伐,朱雀大街正南的明德門處突然傳來震天動地前湧的聲浪。
鼓樂齊鳴,震耳欲聾。沿途驟然沸騰的歡呼聲如驚濤駭浪般襲來,立刻将他淹沒。
“快看!打頭那位,就是驸馬詹信!”
“這麼年輕?!啧啧,還生得這般俊俏!!!
公主眼力不錯啊,這麼個天降神才,教她慧眼識珠,選對了!”
夾道無數歡呼喝彩聲裡,王冕隻聽清了這兩句。
歸來的将士們列隊整齊、速度頗快,不一會已行至王冕面前的街道。
王冕于熙攘人群中擡眸望向列隊為首的馬上男子。
那個曾在自己身旁沉默着低頭洗筆研墨的書僮,如今已明甲加身,跨坐高頭大馬之上,周身再無半點昔日的落魄之色。
他自明德門外長驅直入,身後是跟随他前行的萬衆兵士,浩浩蕩蕩的長隊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前行,似一柄飛升的利劍,即将紮進整個帝國最繁華的深處——朱雀門。
就在王冕凝神細看的工夫,一方淡粉的絲帕自上空飄墜,不偏不倚自他眼前掠過。瞥見上頭繡着的小字,他下意識伸手接住,握于掌心。
下一秒,他立刻擡頭望向沿街茶樓雅座打開的雕花窗柩。
王冕平生第一次沒能抑制住雙目瞳孔的震動。
果然,那裡出現了一抹熟悉的茜紅身影。
想來,她是極其歡喜詹信歸京的,雖已簡裝出行、改易裝束,卻到底還是選了平日不常穿的喜慶之色。
黎元儀此時正用折扇抵着鼻間遮掩面容,眼角眉梢卻俱是藏不住的笑意。
愉悅歡喜、溫柔缱绻浸潤盈滿了她的周身,直襯得這一刻的她美得如明珠生暈,又似萬裡霞光斂身。
她一心一意看向早已辨認出她來、朝她露出微笑的詹信,根本未察覺到袖中絲帕滑落,也根本沒注意到咫尺距離之外也有人正仰頭細細望向自己。
手中缰繩不知不覺間越攥越緊,王冕喉間發緊,唇舌泛着苦味,連同心髒都隐隐抽痛起來。
那道曾在他面前徘徊的身影忽然從浩渺的過往雲煙裡跳脫出來,在他腦海中清晰浮現。
是了,她曾追在他身後那麼多年,望向他的眼裡永遠盛滿了光。
她從來是隻看着他一人的。
可現在...她再也看不見他了。
某種感覺譬如附骨之疽,即便是初嘗滋味,也教人永生難忘。
王冕僵直了雙腿,仿佛被定在原地。
他再後知後覺也清醒過來,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竟是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