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别怪王兄沒提醒過你,抗旨不遵?本王今日就要替先王肅清法治。”
段争瀾心一顫,他居然自稱本王。
她先前的判斷沒錯,傳召入宮之時,父王已死,如今段建澤篡位成功,要來清理門戶,弑殺手足。
“王上。”陳元曠向段建澤恭敬行禮,替段争瀾解釋,聲線也有些沙啞,“她見到王上便觳觫戰栗,說不出話,恐怕不能口吐狂言了。”
“行啊,你給她喂什麼了?聽不見小妹求饒認錯,真是讓孤遺憾。”緊跟着又是一陣狂亂的邪笑。
段争瀾往日常常暗諷這王兄神經錯亂,不堪大用,這下卻隻能聽他在這裡發瘋。
簡直荒謬。
她幹咳幾聲,絕望地發現那些聚集的重影,全是段建澤的私兵,弓弩箭矢,一應俱全,整裝待發。
段争瀾忍着酸痛,手腳并用,想要爬起來,卻隻能支撐起一部分的上身,勉強拽住陳元曠的衣擺不放。
“你是……你是……”
被藥物影響而沙啞的聲帶,像破風箱一般,在“嗬嗬”的氣喘之間,勉強被她吐出幾個音節。
她心中還殘存一些渺茫的希望,也許他會向她解釋清楚——
陳元曠蹲下身子,好心地幫她續上。
“我是王上派來的細作,瀾君。”
他将自己的衣角一點一點從她手中抽出,末了還拍拍身上塵土,留她一人陷在髒污爛泥之中。
陳元曠直起身面向段建澤,朗聲道:“如此昏聩無能,你怎麼可能違抗王上呢?”
段争瀾勉強仰起頭,看見他垂在神色緊握成拳的手在微微顫抖——不,也許隻是她在發抖。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十餘歲便被她從風雪裡撿回來的、底細清白的少年,怎麼會與段建澤有關呢?
難道他是在這些年裡與其暗通款曲,而自己竟然沒有發現,還視陳元曠為最信任的心腹?
如果這樣,那倒也當得上陳元曠所說的“昏聩無能”了。
段争瀾緊閉雙目,不願讓風沙鑽入眼中。
她有自知之明,上百精兵,對一個渾身乏力連話都說不出的人……她還背對險坡,身旁一個叛徒。
必敗無疑。
隻是她還想努力站起來,站直身子。
段争瀾絕對不能跪着死。
她雙手摳挖深陷進地面,用盡畢生力氣,也沒能重新找到支點。
而且好髒,不要這麼髒。段争瀾迷茫的眼神有一瞬聚焦,萬分嫌棄自己此時裹着的這身衣裳。
全是灰,全是泥……
不知為何,身前的陰影一直沒有移開。
段争瀾努力了多久,他就在那杵了多久。
斜影在地下,被月光拉得很長,連影子也是垂着頭。
久到連盡情猖狂大笑的段建澤都停下來,不滿道:“陳元曠,你幹站在那裡做什麼?趕緊過來,欣賞欣賞圍獵。”
“王上,臣有一計。”他畢恭畢敬地答,地下影子的頭垂得更低,仿佛要栽到塵埃裡。
“哦?說來聽聽。”
段建澤來了興趣,他對折磨人的創意向來是來者不拒——隻恨其少,不嫌其多的。
“衆人圍獵固然賞心悅目,但這都是王上秋獵能見到的場景,不是嗎?”
“……臣昨日耽擱,正是查探到附近有狼群。今日良辰難得,若作獸口分食,豈不更美?”
仿佛為他作證言一樣,月下果真閃出狼影,在斜坡下徘徊聚集,從一隻兩隻,直增到數十隻。
眼冒綠光,饑腸辘辘。
但這話别說讓手握弓箭的暗衛隊聽了面露難色,連段建澤都反應了一下,這才撫掌大笑。
“好好好,好得很!”他絕口稱贊,又裝腔作态地詢問,“小妹平日裡究竟如何苛待你們了,讓你心中如此不平?”
“君主無德便是死罪。此人刻薄非常,又好高骛遠,跟随者永無出頭之日。若無王上青眼,臣也會同她一樣葬身狼腹。”
不知是否由于段争瀾感官扭曲,在她聽來,陳元曠的聲音透着股怪腔怪調的低沉。
明明臉上堆笑,聽着卻比哭還難聽。
同樣的聲音,在段建澤這裡卻悅耳得多。
“好一個無德死罪!”段建澤揮手撤下精兵,隻派其中一縱隊上前動手,“那就依你說的,把她扔進去!”
段争瀾伏在地上的身軀,就這麼被一左一右架了起來。
左右兩人為了要讨王上歡喜,還特意尋了那狼群最密集的方向,使足力氣,一把将她推下山坡。
段争瀾在劇痛之中抱緊後腦,一路磕絆下來,腦中卻越發清明。
在到達坡底之前,她眼前閃過幾雙眼睛,雲豹的、灰野兔的。
還沒有完全山窮水盡。
睜開眼睛,站起來,段争瀾對自己說。她猛然将雙手往坡上一嵌,以此将滾落的速度慢下來。
坡上無數個鬼魅般的暗影,正在等着享用她的血肉,甚至比坡下野獸還急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