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原以為就丁翠薇那得理不饒人的性子,必會當場發作。
誰知竟沒有。
她随意尋了個由頭,在院中獨自呆了整整一個時辰,回房時眼眶紅腫着,聲音也略有些甕動沙啞,不過卻未同俞澤多說什麼,隻輕道了聲“睡吧”,就吹熄了蠟燭。
以往上榻的瞬間,她必就如八爪魚般主動貼上來了,今夜卻一反常态,隻規規矩矩躺着,雙手交疊在腹前,壓根就沒有想要同他親近的意思。
……
一切都照着預料進行着。
在身側之人輾轉反側,床闆的吱呀作響中……俞澤睡了個好覺。
一個佯裝無事。
一個熟視無睹。
直到翌日早膳,二人都默契維持着這種表面的風平浪靜。
天色昏暗,烏雲在天邊翻滾湧動,道道霹靂閃電在雲層中隐現,樹枝也被狂風吹得搖曳。丁叔擡眼看了眼天色,“嘶,這瞧着是要下雨,你們記得将衣裳收了,我去趟裡正那裡,待會兒就回。”
“叔伯,将傘帶上。”
丁叔一走,二人間被粉飾出的太平,瞬間煙消雲散,整個院中都籠罩着種令人局促不安的尴尬氣息,丁翠薇瞬覺渾身都不自在,指尖無措地搓着衣擺。
她暫且先将晾着的衣裳收了,将其一一疊放整齊,而後擡眸望了眼正在看書的俞澤……隻覺有些事情終究要解決。
她做足心理準備,緩行至俞澤身側,語調輕軟。
“掐指算算,自我同夫君在河邊相遇,已過去兩個月零七天。在此期間,我自問對夫君還算殷勤,從不怠慢,有何事也從不藏着掖着……可夫君待我,卻好似并非如此。”
“夫君誇那香囊好看,卻并不上身;夫君贊我廚藝上佳,卻扭臉就将其倒去喂狗……我真真想不明白,夫君為何要如此言行不一,夫妻本該是這世上最親密的兩人,若将日子過得長久,便不能這麼糊弄了事。”
她說了這麼多,俞澤卻根本沒有看她一眼。
隻坐在窗前,專心緻志翻動手中書頁,仿佛與周遭的一切自動隔離,神情依舊淡淡的,有種兩耳不聞書外事的沉浸。
丁翠薇貝齒咬了咬下唇,揪揪衣擺,緊着嗓子問出這句,有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執拗。
“夫君今日不如給我句實話,你究竟隻是不喜歡那香囊和飯食,還是……也不喜歡我?”
上位者無需溝通。
俞澤神色不變,隻“嘩啦”的書紙翻頁聲微頓,而後那隻清矍嶙峋的指尖,又将其順暢翻過。
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果真如此。
他就是不喜歡自己。
或許從頭到尾,就從未動過心。
這些時日以來,不過都是她一頭腦熱。
丁翠薇幾乎一夜未眠,心中已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可當事實就擺在眼前,她還是不禁想起那些溫馨美好的點滴,想起他三番兩次為她解圍的英勇……二人總歸應該有些情義的吧?哪怕隻是一丁點?
丁翠薇眼睫劇烈顫動,眸眶中閃爍着晶瑩,脖頸因壓制情緒而強梗着,崩出道脆弱的青筋,她固執仰起頭,将這股酸澀的淚意生生逼回。
甚至唇角扯起抹弧度生硬又牽強的笑。
“……不喜歡也沒關系。”
“這門婚事終歸是我強求來的,所以你不喜歡也是理所應當,感情哪兒是什麼一朝一夕的事兒,以後…以後你總會喜歡上我的。”
丁翠薇自小就跟叔伯颠沛流離,也是自跟俞澤成親後,才終于有了幾分成親的踏實感,所以就算到了此等境地,她也舍不得他曾帶來的那些溫存慰藉,依舊想着要挽救一二。
她強撐出來的笑意,就如同被暴雨沖落的凋零花瓣。
“繡工不好我再練,廚藝不好我再學……夫君知道的,我既勤快又聰明,學東西很快的!什麼認字理賬,打理商鋪,我保證不出半年,必能學會!我今後也必定會好好孝順公婆,照應妯娌,讓你後宅無憂……”
俞澤似是終于聽不下去。
由喉中溢出聲短促的嗤笑,聲線冷硬如刀,語調還透着壓抑不住的煩躁。
“挾恩圖報而成親的女子,豈能入得了家門?”
俞澤眉尖微蹙,眸底透着不耐,連瞳孔都泛着燥意。
他其實可以一走了之的。
可想到若是如此,以她執拗的性子,及對他深信不疑癡愚,指不定當真會跑遍天涯海角,四處找尋他的下落。
所以無論是那香囊,還是那碗喂狗的飯食……都是他故意為之,為的就是讓她認清現實。
他自認已表明态度,誰知她竟如此不知情識趣?非要這般咄咄逼人,将那層遮羞布掀開,攪鬧得彼此都下不得台來?
既她要死個明白,那他給個痛快便是。
“人,貴在自知。除了這張臉,你還有何上得了台面之處?”
“你目不識丁,舉止無狀,野性難馴,貪财如命……就連同你少年相知的探花,他那般喜歡你,卻也隻願讓你做個通房妾室,你又憑何會覺得,我願心甘情願娶你做妻?”
到底是朝夕相處過的人,知道刀子往哪捅最傷人。
這話語調并不高,帶着理性與冷漠,仿若隻平鋪直述事實。
可這字字句句卻好似彎刀,直直紮在丁翠薇的心頭。
他這冷心冷心的模樣,是以往從未見過的,她鼻尖泛紅,呼吸都窒在胸口,略微有些無措,低喚了聲,“夫君……”
“莫要喚我夫君。”
俞澤為徹底讓她死心,将話也說得狠絕。
“你我是有過三書六聘,還是有過肌膚之親?我不是你的夫,你也并非我妻。這門婚事從頭到尾都不過是場鬧劇,陪你做戲而已,現在也是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
“至于随我歸家,那更是癡心妄想,絕無可能。”
空中積蓄已久的悶然轟雷,驟然爆發,發出足以令天地崩裂的巨大響聲,随着俞澤寡情撇清的話語齊齊落下,丁翠薇仿佛被劈中般,臉上血色褪得幹幹淨淨,整個身子都簌簌顫抖。
“是,是我挾恩圖報沒錯,但那又如何?若沒有我,你那日早就死了!沉屍河底被泡得發脹發爛,想撈都沒處尋去!”
這書也是徹底看不下了。
俞澤幹脆将其撂下,直直起身,背對着她站在窗前,他下颌輕轉,垂下眸光斜睨她一眼,漆黑的眼眸似是淬了冷光。
“你該慶幸自己救了我。”
“若非是我攔着,隻怕你不是被房東攆離此地,就是在崖上受地痞流氓折辱,又或者,已被那探花捂嘴擄走,現下正被捆住手腳壓往京城的路上……這些莫非你心裡不清楚麼?”
俞澤騰然轉過身,終于漫不經心掀起眼睫正眼看她,帶着幾分與生俱來的傲慢,語調輕慢,嗤聲笑道。
“起初你無非就是見财起意,後來人心不足蛇吞象,又想着挾恩嫁給我圖個終身富貴,現下倒裝得這幅情根深種的模樣,不覺可笑麼……”
“啪!”
空中響起聲清脆的響聲。
這帶着恨意的巴掌力道着實不小,俞澤那張俊朗非凡的面龐,生生被扇至一側,因着過于驚愕與猝不及防,他定身不動,面頰上頃刻印現出五根清晰可見的手指印。
他是何等威勢擎天之人,竟被個民女扇了耳光……俞澤舌尖抵了抵被打腫的嘴角,卻也并未惱怒,隻垂頭嗤笑了聲,臉色陰冷得有些可怖。
如若這巴掌能了解二人恩怨,他可堪受得。
一聲微不可聞的“啪嗒”。
一滴晶瑩的淚珠,順着丁翠薇的面頰滑下,砸落在地,她迅速擡起指尖,将淚痕倔強向上抹去,單薄瘦削的脊背繃得筆直,好似随時都會折斷的青竹。
無論如何,他都不該這般輕貶她的情意。
也好,就這麼認清他的真面目也好。
“若說裝,我哪裡比得過你?”
“姓俞的,難道不是你故作姿态,一步步誘我深陷的麼?但凡你明确拒絕過我哪怕一次,我又何至于今日在此受你羞辱?我知你現在傷已痊愈,不樂意再同我虛與委蛇,可卻也休想這麼輕巧離去。”
強扭的瓜,确實不甜。
這南牆也撞了,撞得頭破血流。
捂不熱的石頭,何必再捂?
幹脆丢了,不要也罷。
丁翠薇并非執迷不悟之人。
恰恰相反,她在市井摸爬滾打多年,最會審時度勢,之前三番兩次表明心意,不過是不願輕易舍棄這段得之不易的緣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