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難得風和日麗的天氣,坐在庭院裡的少年卻神色恹恹,打不起精神。他的手上沾着泥土,輪椅邊上正有個剛填上的小坑,栽種着昨夜在驟雨裡斷裂的枝丫。
晨起奚幼安看到,便掇拾到一旁,為它鑿了個小坑。若是僥幸,或許還能煥發生機。
桂昌并不阻攔郎君的好心腸,隻是瞧着今日的奚幼安總是恍惚,手上的事情做着做着便走神,也不知是否為昨日的事情擔憂。
“郎君,可是身體不适?”
“我沒事。”奚幼安深知桂昌那操心的勁,“也不是為了慧明大師。”
雖說這事的确令人傷感,卻也不至于悲痛萬分。他現在更想知道慧明大師的死亡,到底有沒有蹊跷。
桂昌納悶地說:“郎君不是為此事悲痛,怎的情緒這般低落?”
若是換做其他人,桂昌自不會說話如此直白,可是跟在奚幼安的身旁久了,他也漸漸知道這位郎君的脾氣。
在他面前,有什麼說什麼便好。
奚幼安靠在輪椅靠背上,慢吞吞地說:“昨夜做了個噩夢。”頓了頓,又小聲嘟哝了一句,“有些被吓到了。”
這話說出來有些羞恥,可的确是奚幼安的真心話。
昨夜的噩夢,中斷在那惡鬼擡手的瞬間。
他是活生生被吓醒的。
奚幼安驚醒後,仿佛還能聞到那種揮之不去的血腥,濕膩粘稠的觸感揮之不去,宛如還存在于皮膚上。
他連着洗了好幾遍臉,才把那種異樣壓下去。
奚幼安從前家裡是有武師傅,學過些許手腳功夫,往日也曾跟着其他朋友去騎射——雖然他隻有從來隻做到“騎馬”——可他從沒有哪一次見過如此血腥的屠殺。
哪怕是夢,縱然是夢,他也無法接受朋友在自己面前一個個被肢解,殺死,然後屍橫遍野的慘狀。奚幼安隻要想起夢裡那些朋友的下場,就忍不住反胃。
那個人是夢的主人嗎?
他認識這般嗜殺兇殘的人嗎?
夢裡的後半段太過幽暗漆黑,他根本看不清楚那個人的臉。
奚幼安将自己短短十來年的過往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始終毫無頭緒。
一整夜都在搏殺,又見證了友人的死亡,奚幼安自然精氣神不足,這一整日都是恹恹的。
而這一日,東寒寺經聲不斷。
奚幼安出去轉了一圈,發覺寺中繁忙,也尋不到更多的線索,便也隻能回來。
到了睡前,奚幼安在床上烙餡餅,有些難以入睡。可是烙着烙着,他到底是困了。
…
天光破曉,兩隻狸奴在山林間打鬧。
踩着嘎吱作響的枯葉,跳上長滿青苔的石階,穿過陰暗的山林,狸奴們來到了山澗旁邊。
這裡山清水秀,水流平緩,附近的生物都會來這裡取水喝。這樣的環境對于狸奴而言有些危險,可搏一搏也是能混到一餐美味的食物。
而今天,那隻背上毛毛是黑色,肚裡毛毛是白色的狸奴走這麼遠,就是為了鍛煉身後小狸奴的捕獵能力。
小狸奴長得橘橘的,毛絨絨的,腦門上還有着淺淺的白色,像是一隻小小老虎。可惜的是他沒有大蟲的兇猛,藏在草叢的肉墊踩踩左邊,踩踩右邊,猶猶豫豫地低頭,用小腦袋蹭了蹭大狸奴的肚子。
喵嗚嗚嗚……
他很輕很輕地抗議。
可惜黑白大狸奴兇悍得很,毫不留情地用肉墊一拍小橘毛的後背,給他拍了出去。
好吧。
小橘毛隻得整個貼在草堆的地面上,身子蛄蛹着像是條貓尾蛇,尾巴小心翼翼晃過,像是無聲的風掠過,那樣才可以……
才可以怎麼來着?
小橘毛愣在原地,身後的尾巴無措地搖擺起來。
等等,他是狸奴嗎就擱這狩獵?
貓腦袋瘋狂晃動起來,好幾下後,奚幼安暈乎乎地想起來,哦,他真不是狸奴。
他是人來的。
奚幼安換了姿勢蹲坐着,尾巴下意識盤過來,将自己的小身子緊緊圍住。
他驚奇地看了看這深山老林的環境,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然後盯着那隻黑白相間的狸奴看。
哇哦,她不是那隻經常過來的狸奴嗎?
今天入的是狸奴的夢?
慧明大師出事後,當時狸奴的表現就很反常,奚幼安猜測她或許不隻是寺中豢養的狸奴……她大抵是慧明大師養着的。
不過依着這夢裡的内容來看,狸奴自己就有喂飽自己的本事呢。
見小橘毛一動不動,大黑白猛地撲過來,作勢要咬他。屬于動物的本能讓他吓得竄了出去,無意識撲上了樹幹。
等奚幼安回過神來,他已經四爪挂在樹幹,上不去,也下不來了。
奚幼安:“……”
他剛才是怎麼做到用爪子爬上來的?
上不去也下不來的小橘毛最後是被大黑白給叼了下來。
大黑白對小橘毛恨鐵不成鋼,狠狠揍了他一頓後,最後去逮了隻活的兔子,拖過來,讓小橘毛去撲去撕咬。
時間在小橘毛的劃水時間裡度過,最後以大黑白兇惡地咬斷兔子的喉管作為終結。
奚幼安一度以為大黑白想咬斷的是他的喉管。
大黑白想讓小橘毛吃掉兔子肉,小橘毛把小腦袋晃得幾乎要掉下來,最後大黑白沒辦法,隻能自己消受。
解決了兔子肉,大黑白認認真真舔了自己的毛,然後優雅走過來,粗粝的舌頭毫不猶豫地卷起小橘毛的腦袋毛毛。
躲在草叢裡欣賞風景的小橘毛被按着舔倒,最後一身亂毛被清理幹淨,而後大黑白一轉身,示意小橘毛跟上。
毛順根正的小橘毛跌跌撞撞跟在了大黑白的身後,也不知走——其實是滾着——了多久,終于到了目的地。
小橘毛在寺廟外仰着頭,哇哦。
原來在人的眼中悉數平常的世界,在小動物的眼裡是如此龐大。
大黑白進了門,見小橘毛一動不動,又轉過來叼住他的後脖頸,就這麼提着他走進了寺廟。
一路上,他們遇到不少僧人。
有人頭也不擡地走過去,也有人會低下頭來和大黑白說說話,絮絮叨叨地問小橘毛是哪來的。
奚幼安聽到他們稱呼大黑白為銜蟬奴。
仔細一想大黑白的模樣,背部漂亮的黑毛蔓延到前額,小臉和肚皮是白色,唯獨嘴邊也有着一抹淡淡的黑色。
銜蟬銜蟬,的确頗有意境。
銜蟬奴領着小橘毛昂首闊步走到慧明大師的院子,聽到動靜的老僧出來,笑眯眯地招呼他們喝水。
慧明大師撸毛的動作異常周到,愣是将兩隻狸奴撸得變成一灘貓餅,過了好久,銜蟬奴才喝完了水,暈乎乎地領着小橘毛往外走。
其實銜蟬奴早就喝過水了。
現在再喝,不過是對自己養的人的寵溺。
“方丈,東西都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