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碎成銀箔,鋪滿臨安夕水街的青石闆。吳昭音立在"席春閣"門前,青布粗衫的袖口被夜露浸得微潮。她擡手叩響門環,指節起落間沒有半分顫抖——方才從望月樓悄然逃離,現在宰相府又派着兩撥人在找她,此刻身後是否還有追兵?她不敢回頭看,隻能将身上的小厮衣服裹得更緊了。
"吱呀——"
門開一線,暖黃的燈光裹着皂角香漫出。花蓉掌櫃立在門内,手中琉璃燈的光暈映着她月白素裙,鬓邊珍珠花钿在光影裡輕輕晃動。她望着眼前的青衫身影,眸光在對方臉頰上的烏痕處頓了頓:"吳公子?你的臉?你怎麼……?"
吳昭音閃身進門,反手闩上門闩,才摘去帽子。月光透過窗棂,照亮她束發的青帶,也映出她削瘦卻挺直的肩線。"花掌櫃,"她聲線刻意壓低,"今夜我不是來賣繡品的。今夜……想求掌櫃容我借住幾日。"
花蓉将燈放在織機上,機杼上未完成的纏枝蓮在燈下泛着微光。她打量着吳昭音穿得不合體的衣服。吳昭音繼續說道:"不瞞掌櫃,我……"她壓低聲音,餘光掃着門外晃過的燈籠影,"今早在徑山寺,家姐親自給人送繡品時,不慎被宰相府的人撞見。他們想将姐姐擄走,我拼了命将姐姐送出了城,自己眼下也不得不東躲西藏……我一個外鄉人,實在沒處可去……"她頓了頓,從袖中摸出随身帶手帕,"小生跟姐姐偷學過,這是我的手藝,若花姐姐看得上又能收留,我每日多繡兩幅抵房錢,絕不白吃白住。"
花蓉接過手帕,指尖拂過松針的針腳,忽然輕歎一聲:"公子可知,這京城的風,最會往漏風的牆縫裡鑽。"她沒有追問,隻将手帕放在案上,引吳昭音入内堂西側的耳房。
耳房裡堆滿了雲錦,花蓉推開暗格時,遞過一盞琉璃燈:"在閻相眼皮子底下,藏得了一時,藏不了一世。這幾日你先在此住下,日後可要自己想法兒。”
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傳來靴底蹭地的聲響,伴随着粗啞的問話:"花掌櫃的,可曾見過個白衣勝雪的姑娘?或是見過位……秀氣書生?"
吳昭音渾身一僵,下意識往暗格裡縮。花蓉卻按住她的肩,低聲道:"莫慌。"她轉身走向門口,掀起門簾時故意讓琉璃燈的光晃過對方眼睛:"官爺說笑了,店裡打烊許久,早就不見客了。"
石靖探頭掃了眼屋内道:“是麼?”
“怎麼,不相信?那就進來查查。”花掌櫃慵懶道。
一行人輕步走進來,見滿是織機布匹,石靖小心地環顧着閣樓道,“樓上是?”
“樓上是庫房,要查可以,但是若是有人手腳不幹淨,偷拿或者損壞了京裡各位大人訂的繡品,奴家可沒那麼多腦袋。這樣吧,石大哥,我隻信得過你,你一個人上去。”其他人聽完面露愠色。石靖擺擺手道:“罷了罷了,我們撤吧。”說罷邊帶着手下走出了席春閣。
花蓉掩上門,看着石靖的人走遠了回到暗格。隻見吳昭音躲在屏風後面,臉色煞白。
"我方才說躲不是長久之計,我這裡常跟閻府打交道,你若是以真面目示人,定然還是會被發現。"
“可我這……”吳昭音摸了摸自己用榉樹皮僞造的胎記。
“這還不夠。”說着便拉着吳昭音往别處走。燭火下,少女眉眼間尚帶着未褪盡的驚惶。“姑娘莫怕,”花掌櫃撚起一支細筆,沾了些特制的青黛。
姑娘?吳昭音心裡咯噔一下,“你……?” 她忍不住出聲。
筆尖輕顫,花蓉玉手輕擡,在少女右頰下方點出一顆豆大的墨痣。那青黛膏混了草木汁液,色澤沉暗,乍一看竟似天生的一般,生生将原本清麗的容貌添了幾分粗陋。“如今這般,走在街上也不會有人多瞧兩眼了。”花掌櫃放下筆,指了指窗邊的繡架,“我這繡坊雖小,卻也能容你安身。你且扮作外地來的繡娘‘阿紫’,每日幫我打理繡活。”見吳昭音仍滿眼狐疑,花掌櫃摸摸吳昭音的臉繼續道:“自打第一眼見到你,我便知道你是女子了,這世道不太平,有這樣一張臉确實容易引來禍事,我想你定是有你的苦衷,你不說沒關系。”
吳昭音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望着鏡中陌生的自己,指尖撫過那顆突兀的痣,眼底泛起濕意。如今她已别無選擇,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花掌櫃遞過一方素絹:“不過,我也有事要拜托與你。”說着展開一幅畫稿,上面是百鳥朝鳳的繁複圖樣,彩鳳振翅,群鳥環繞,針腳需得細如牛毛,配色更是考究。“這圖我收了多年,本想着有機會能獻給聖上,總尋不到能繡出神韻的人。如今,有人求購了這個圖樣,你若肯下功夫,待風波過了,我便助你出城……”
這一晚的吳昭音輾轉難眠。閣樓的織機被風吹動的輕響在堂中回蕩,她躺在暗格裡的錦緞上,将繡囊貼在胸口,沉沉地閉上眼睛。如今最讓她的擔心的是珠兒和老管家,不過,隻要自己不現身,他們就還能被留活口。至于蘇彥清那邊,日後相見再編個說法。再就是那荒淫無度的閻甫申,想他平日裡搶掠無數,興許再過幾日,便會忘了此事。總之,現在最主要的就是消失一陣子……
從這一夜過後,席春閣裡便多了個沉默寡言的繡娘阿紫。她的繡房獨獨被安排在了閣樓頂層,平常鮮被打擾。偶有其他繡娘上樓拿貨時會忍不住瞥她一眼,隻見她每日隻知道低頭坐在窗邊。飛針走線間,絲線在素緞上漸漸勾勒出翎羽的紋路。那顆墨痣藏在低垂的眼睫下,随着她凝神的模樣輕輕晃動。百鳥朝鳳的繡樣耗去了她十多日的晨昏,鳳凰的金羽要用撚金線一絲一絲盤繞,孔雀的尾屏需得調配出十幾種藍綠絲線過渡。花掌櫃有時會端來熱茶,看她指尖在繡繃上翻飛,隻淡淡道:“不急,慢慢來。”
窗外的梨花落了又開,當最後一根孔雀藍的絲線穿過緞面,那隻振翅的鳳凰仿佛要從繡品上飛出來時,花掌櫃捧着繡品看了許久,才歎道:“真是可惜了這好手藝啊。”
另一邊,自那夜之後,蘇彥清每日摩挲着案頭的梅花簪,指尖蹭過簪頭雕着的三朵梅花——那是她溜走時留下的,簪身還留着鳳仙花的香氣。黃昏的雨敲在窗棂上,他望着案頭攤開的卷宗,墨字間忽然浮出她替她簪發的模樣,金簪挑開她額前碎發時,簪尾流蘇掃過她耳垂,墜着的南珠散發着月色般的光芒,就像她的臉龐一樣。
“大人,派出去的人遞回消息了。”陳聘的聲音驚飛了梁上栖息的雨燕。
展開的信箋上隻有一行小字:“宰輔尋芳蹤四海,衆随暗踵無處逢。”蘇彥清松了一口氣道“至少他們也沒找到。”他将金簪湊到燭火前,火光照着簪身,隐隐顯出一個寬扁的“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