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離那吳宅越近,他心中不安愈盛……
當他懷着忐忑的心情沖入吳宅時,迎接他的并非那個朝思暮想的身影,庭院裡隻有開始點燈的珠兒。
珠兒見到他,忙不疊地行禮:“蘇大人來了,大人稍候,小姐去繡坊了,想必很快便回。”
珠兒将蘇彥清請到堂内喝茶,蘇彥清顫抖地接過茶盞,小心翼翼地向珠兒打聽吳昭音這些年的點滴,試圖從她口中拼湊他錯失的歲月。
正說着,内室榻上,佟慧娘喉間忽地逸出一聲低弱嘤咛。珠兒慌忙搶步進去,蘇彥清亦緊随而入。隻見珠兒湊近榻邊,喜道:“呀,姑娘可算醒了!”
佟慧娘虛弱地睜開眼,認出了一旁的蘇彥清,眼中頓時湧上複雜的情緒。
“蘇……蘇大人……” 佟慧娘氣若遊絲。
“啊,你們也認識?”一旁的珠兒也甚是驚訝。
蘇彥清湊近了身子,待他看清了對方,出言驚問道:“佟姑娘?怎麼——”
一念及慧娘當日在相府為他解圍,嚴相豈有不銜恨之理?此刻猛省前事,他連連痛恨自己竟将此事險些忘卻,内心愧怍不已,不禁發出一聲長歎:“唉——都怪蘇某!”
佟慧娘艱難地舉起手,輕輕地拍了拍蘇彥清的胳膊。
“但不知佟姑娘是如何逃出來的?”蘇彥清一臉關切。
“我……我熬不住……哀求他……若我死了……求他開恩……将我與姐姐……葬在一處……” 提到姐姐默娘的名字,她的淚水無聲滑落,“可……可那老賊……他……他獰笑着……說要将我……碎屍萬段……喂……喂給相府的惡犬……”
珠兒聽得捂住了嘴,眼中滿是驚駭與同情。佟慧娘喘息片刻,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感激:“幸……幸好……相府裡……有位相識多年的侍衛大哥……看我實在可憐……偷偷買通了郎中……謊稱我……得了……得了會過人的‘蛇纏瘡’……那老賊……怕死……這才……命人将我……丢去了……亂葬崗……後來……是劉公子……救了我……”
話音未落,後院猛地傳來一陣“噼裡啪啦”的巨響,伴随着鍋碗瓢盆落地的聲音!蘇彥清和珠兒一驚,急忙起身奔向後廚。
竈台邊一片狼藉:鍋蓋歪斜,湯汁淋漓,柴火散落一地。劉淩風滿面煙灰地僵立竈前,俊朗的臉上橫亘數道黑痕,手中鍋鏟猶自高舉,一副茫然無措的窘态。他本欲為體弱的慧娘炖雞烹魚,補養身子,奈何這位将門虎子深谙兵法韬略,于庖廚之道卻是一竅不通。
見劉淩風這般狼狽,珠兒忍不住“噗嗤”掩口失笑。蘇彥清緊繃的心弦也被這意外一幕扯松了幾分,嘴角牽起一絲無奈。劉淩風尴尬地撓了撓頭,忙将勉強“搶救”出的一碗“雞湯”,捧給聞聲欲起的佟慧娘。
佟慧娘接過碗,看着劉淩風臉上的黑灰和眼中的關切,蒼白的臉上竟浮現一絲淡淡的紅暈。她小口啜飲了一下,明明鹹得發苦,卻強忍着,對着劉淩風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好……好喝。” 一旁的珠兒信以為真,好奇地湊過去也嘗了一口,立刻小臉皺成一團:“呸呸呸!鹹死啦!” 衆人又是一陣忍俊不禁。劉淩風窘得耳根都紅了,佟慧娘卻溫柔地看着他,輕聲道:“無妨……待我身子好些……親自下廚……我的廚藝……可是連……連那奸賊嚴相……都贊不絕口的……”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蘇彥清的目光瞬間鎖定了月光之下那抹皎潔的身影,心髒再次狂跳起來。
然而,因為剛剛聽聞慧娘的凄慘遭遇,又憶起默娘因他而死的往事……此情此景,與他心中預想的重逢畫面,相去甚遠。
更深的顧慮,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他方才還滾燙的心。他回憶起來了又如何?他失憶了數年,在她家破人亡、颠沛流離的漫長歲月裡,他卻在享受着“失憶”帶來的平靜,對她的苦難一無所知。
一股強烈的自我懷疑和恐慌攫住了他。望着吳昭音清澈依舊的眼眸,一個念頭尖銳地刺入心底——或許昭音念念不忘的,隻是記憶中青梅竹馬的蕭哥哥,是那段塵封的純真情誼,而非眼前這個被現實磨砺得滿身風霜、甚至可能為她招緻禍端的大理寺少卿蘇彥清?
他害怕了。害怕自己的靠近會給她帶來新的不幸,害怕自己早已配不上她記憶中那個少年,更害怕從她眼中看到……對記憶的眷戀多過對他這個真實存在的人的認同。
到嘴邊的那句“我是蕭彥清,我想起來了”,在舌尖滾了又滾,最終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喉間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他默默地垂下眼睑,将湧起的熱望死死壓回心底深處,隻餘下指尖緊握繡囊時,那缺了一爪的鹣鳥帶來的、微涼的刺痛。他勉強對歸來的吳昭音扯出一絲微笑,目光卻倉皇地避開了她探尋的視線,落在了那碗還在冒着熱氣、卻注定無人再喝的鹹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