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酒樓叫做“錦華樓”,坐落城西,雖然名字十分高大尚,但實際魚龍混雜,所以消息四通八達,尤其一樓大堂彙集了城中各種三教九流。
大家在此處吃喝玩樂,講些閑言碎語是常有的事,倒也不是針對蘭笙羽,也講别人的,隻是這會兒正好注意到這号人。
隻要有說的樂子,那不管是謠言還是事實,便像風過林子一般,一浪一浪過去,蘸上點醬料,添油加醋一番,那簡直比得上一道美味佳肴。
其實他們反複鞭撻蘭笙羽的也就一件事,這麼多年過去,他們依舊樂此不疲地要說道一番。
畢竟在傳述的故事裡主人公是個十足的道德敗壞、自輕自賤、沒有底線的人,最重要的是沒有背景卑微低賤。
譴責這樣一個人自然不會有什麼心理負擔,可以暢所欲言地痛罵,滿足自己高人一等的優越感。
至于故事的真假,倒是次要。
蘭笙羽本該習慣,他現在也是如往常一樣,垂下眼不與任何人對視,靜靜等風浪過去,然後悄無聲息地融于恢複平靜的林子。
即便總有一道陰影永遠跟着他淹沒他,每時每刻提醒他那天的每一個細節,連帶着身上傷痕也仿佛從未消失過,泛起密密匝匝的疼痛,讓他永遠無法跟别人一樣,做一棵尋常的樹。
而且他差點忘了,今天小謝也在,他與鎮上城中的人不一樣,他格外聰明,是他養大的小孩,又完全不像他,是唯一可能會站在自己身邊的人。
蘭笙羽曾見過,那雙漆黑沉靜的眼睛裡滿是自己的模樣,那樣的感覺他這輩子都不想忘記:原來自己這樣的人也能是别人的全世界。哪怕隻是一瞬。
出于某種原因,蘭笙羽更不願意這雙眼睛的主人知道這件事。
他怕。
很多小孩長大若是知道了父母的不足,難免會嫌棄,即便面上不顯,也會默默疏遠。
他的唯一,若是也和别人一樣的想法,厭惡他痛恨他逃離他,到那時怎麼辦?
沒有人願意灌溉長出惡果的樹,也沒有人願意親近背負罪孽的人,這是他長久以來獨自摸爬滾打的經驗。
突然之間,他感到一種近乎驚慌的恐懼,在極度渴求後真的擁有,最終卻一定要失去,這種痛苦比剛淪落這樣處境時更甚。
一陣輕微的窒息感襲過後,蘭笙羽輕喘着氣,剛剛泛紅的臉色早已變得青白,牽過小謝妄的手,咬緊唇,一言不發要拉人走。
那些人多說一句,多笑一聲,他的驚懼便多一分。他要回到屬于兩人的小家中去,即便那裡幾乎空無一物,但他隻想立刻馬上。
但下一刻,手心那隻小手忽地掙脫,他的心也随着空了,一下墜到最深的黑暗中去。
“砰——!”、“啪——!”、“哔——!”……
“卧槽!!!!”
“妹的——”
“誰砸我!!!!!”
“轟——”
風浪停息了,無數嘈雜聲幾乎同時響起。
蘭笙羽轉過身,引入眼簾的便是好幾張滿是豔紅汁水、在呲牙咧嘴哀叫連連的臉,好巧不巧正是剛才講的最歡的那幾人,還有人被番茄擊中在背部,整個面朝下連人帶椅掀翻在地,痛苦嚎叫。
“誰敢再長舌一句,我就砸爛他的嘴。”
始作俑者正向上抛着手中鳥蛋大小的番茄,尚還稚嫩的臉上比以往更加冷峻,被還未長開五官中和,像個大發脾氣的霸道小孩,故作冷淡都遮不住怒氣的眼神慢慢掃過場上的人,挑選着下一個中西紅柿大獎的幸運兒。
捕捉到那絲怒氣的時候,蘭笙羽愣了,甚至第一時間都忘了攔住似乎正在為非作歹的人,他心中正慢慢升起一種異樣感。
雖然不知道他做錯了什麼,小謝一直不肯認他這個父親,從未喚過一聲“爹爹”,有時煩了,還會出言不遜,但大多數時候都會像現在這樣。
這樣護着他。
說起來也好笑,明明他才是有經驗的大人。
如今他的經驗,被一個撿回來的小孩徹底颠覆了。
堂中所有人一點不比他少半點震驚,大多是沒想到謝妄這麼小的身闆怎麼會有這麼大力氣,憑借幾個番茄,将人砸得鼻青臉腫。
那幾個“幸運兒”爬起來怒氣沖沖就大步過來,一副誓不罷休定要叫人好看的兇惡樣,雖然臉上的果肉汁水還在一滴一滴往下掉,莫名有一點诙諧。
有旁觀者看情況不妙,趕緊喊了句,“管事的呢?怎麼今天到現在還沒出來?”
今日暫時頂上管事的蘭笙羽這時也反應過來,叫苦不疊,上前攔在謝妄身前,沖那幾個客官連連擺手,“都是誤會、誤會,小孩子不懂事,各位大人……”
“他娘的,滾!”
“老子今天定叫這小子……”
狠話還未說完,忽地變了調,破聲哀叫了出來,又有數發紅彤彤的圓物如同強有力的彈弓上拉到底的彈丸般從蘭笙羽身後射出,全部精準命中。
被打中額頭的直接掀翻了過去,仰倒砸在身後木桌上,碗筷散落一地。被擊中腹部的也不差多少,癱倒在地捂腹哀嚎,久久直不起身。走在最前面的,是先前示範動作那位,來者不善的手都快挨到蘭笙羽身上,命中兩腿之間,直接“咚”地一聲跪了下去,一瞬間面色蒼白,連“草”字都說的虛弱無力。
圍觀男性頓時都腹下一緊,往後縮了縮。
“這……這這這……”
剛剛還沒來得及參與說閑話的“幸運兒”們,早已退避開來,此刻驚得下巴都合不上,良久,有人小聲說了句,“不是說玄鳳族……膽小怕事,柔弱可欺……嗎?”
餘光看見謝妄瞥過來的眼神後,那人一個激靈抖了一下,閉嘴了。
“各位,我今日特來招待個貴客,這錦華樓何事如此熱鬧?來福進寶他們倆人呢?”從通往二樓的雲木樓梯上快步走下一道身影,身後跟着幾個侍從。
此人眉眼鋒利,氣宇軒昂,一身貴氣,臉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不過看上去快挂不住。
有人驚呼,竊竊私語,“是陸掌櫃!但不是說他常管月華閣,不怎麼往這邊來嗎?”
陸淮雲下來的時候引入眼簾的就是,錦華樓絢麗奪目的燈盞之下,七八個人東倒西歪,人都四散開來,大多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