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
文/葉千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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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既強大又虛弱,既卑瑣又崇高,既能洞察入微又常常視而不見。——狄德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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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
通形市,雲縣。
第二十二中。
冬天的夜晚,總是黑得格外早。
舊校舍後頭一處空地,雜草枯死,唯餘一片死寂。
女生的身影,在黑暗裡慢慢地穿行。
她的頭發黏在一起。
是下午被人倒了一盒摻水的粉筆灰。
過期的酸奶、方便面調料、涮拖把的水……她已經記不清有多少種東西曾經被倒在過她的頭發上。
女生虔誠地握緊脖子上的那枚銅錢,慢慢地走在這個雪夜裡。
盡量不發出任何聲息。
年代久遠的紅繩已褪去它本來的顔色,被女生捏得汗漬漬的,仿佛傷口噴湧出的血凝固在了她的手裡。
空地後頭,打開那扇老舊鐵門,門的背後是年久失修的樓梯,踩上去便咯吱咯吱作響,像卧病在床的人垂死掙紮的呻|吟。
一層一層爬上去,就能到達女生的目的地。
她在心中靜悄悄地安慰自己:你瞧,這也不是個很難的事情。
萬物凋零的時節,整個二十二中銀裝素裹。
不像學校,像猛獸層出的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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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晚自習的下課鈴響了。
趙雲成抱着一摞剛印好的卷子,跟着鈴聲進了高三2班的教室。
剛下了第一節晚自習。前排的寥寥幾個學生,坐在座位上,頭也不擡,奮筆疾書。
後排的學生已經聚成這裡一堆,那裡一堆,談笑風生。
泾渭分明。
教室裡的暖氣開得很足,像個蒸籠。
學生們校服外頭裹着羽絨服,跟裹着餃子皮的餡兒一樣。在青春灼熱的浪潮裡翻滾着,香氣撲鼻,秀色可餐。
煮熟後,有人成了美味佳肴,有人被煮過了,就此潰爛、崩壞。
趙雲成是來支教的大學生,隻在第二十二中呆一年。
第二十二中位于雲縣偏僻一隅,從前是一所蠟燭廠的宿舍樓,後來擴建成了學校,教舍破舊,操場還是沙土地,最近兩三年才有外來企業家投資,把操場都給換成了水泥地。
師資緊缺,生源也不好。
唯一的優點就是管得嚴。學生手冊上密密麻麻列了一長串的注意事項,化妝燙頭染發,賭博打架談戀愛,一旦在學校裡被老師發現,一回寫檢讨,二回請家長來校,再犯第三回就得勸退了。
隻是對于目之所及之外的事,學校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橫豎出了事也怪不到哪個頭上。
趙雲成一米七左右的個頭,不顯高,年輕,溫和,氣勢壓不住這群學生。
剛來時,他不想讓學生把他當成老師,想和學生成為朋友——他也确實是這麼做的。
後來,學生沒和他成為朋友,卻也沒把他當成老師。
他們把他當成空氣。
後頭聚集着幾個令他頭疼的問題少年,嘻嘻哈哈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哪裡有個高三學生的樣子。
趙雲成清清嗓子:“安靜一下,我交代幾個事情。下節課做卷子,班長一會兒發下去,開卷考試。”
此言一出,教室裡一片哀聲怨道。
“寫了一晚上作業了,頭疼,誰還能應付考試啊!”
“不做不做!”
“大家都别做,都交白卷!”
趙雲成感到自己的後腦勺又開始疼起來。
高三的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和同齡人的高三,緊鑼密鼓,嚴絲縫合,沒有喘息的時刻。
他看着這間又小又窄的教室。
頭頂積灰的風扇,老舊的桌椅,掉漆的牆面,接觸不良的電燈開關。
天花闆上的污漬,像蜘蛛網一樣,向四面八方延伸。
眼前的這群學生,并不清楚高三對于他們而言,意味着什麼。
就一年,馬上就要熬過去了。
趙雲成安慰着自己,又擡頭看了一圈教室:“人全了嗎?剛才開會,發了一張表,要求同學們各自填一下自己在這個階段遇到的學業上的問題和生活上的問題,咱們班一共49張,填完了交給班長。”
班長是個小胖子,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去講台上拿表格。
順便告訴趙雲成:“老師,許靜生今天請假了。”
趙雲成眉頭一皺:“怎麼又請假?”
班長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情。
趙雲成像想了什麼似的,問:“姜烨呢?”
教室後排傳來一陣女生的笑聲。
趙雲成點名:“蘇琳,你笑得這麼開心,應該是知道姜烨去哪裡了?”
女生搖頭:“不知道,吃完飯就沒見過她了。”
說完又小聲咕噜道:“幹嘛問完許靜生,又問姜烨啊,搞得跟他們兩個有什麼事似的,惡心。”
她的同桌舉起手來:“老師,姜烨上一節自習也沒來。”
趙雲成的頭疼得更厲害。
後排聚集在一起的幾個人,突然看見了什麼,都統一地看向窗外。
中間的一個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媽呀!外頭有人要跳樓啦!”
“什麼什麼?”
“誰要跳樓?”
“是咱們學校的嗎?”
教室裡一瞬間熱鬧起來,像個菜市場。
趙雲成呼吸一滞,跟随着争先恐後跑過來的學生走到窗台,看向對面舊校舍的天台。
天太黑,隻能看見天台的邊緣站着一個搖搖欲墜的纖細身影。
來這裡的這段時間,趙雲成無數次夢見過她的消失。
夢裡的她,躺在血泊中對着趙雲成微笑。
趙雲成知道,她從來不哭的。她經常笑着對趙雲成說:“因為老師幫我說話,所以老師現在也變成壞人了。”
“其實你一開始來的時候,同學們還是挺喜歡你的。”
“老師,等我死了之後,同學們就不會這麼欺負你了。”
班長站在趙雲成身後看了半天,不太确定地問:“老師,是不是姜烨啊?”
趙雲成沒有說話。
旁邊的女生以為班長是在問她,眯着眼看了看:“好像就是姜烨啊!”
有男生聽見了,笑起來:“哈哈哈哈哈,豬也會跳樓嗎?”
女生生氣地跺了跺腳:“真的是姜烨啊!”
“什麼!真的是她嗎?”另一個女生撥開人群,擠到窗前,“我倒要看看,不要臉的豬頭,有什麼資格跳樓啊!”
女生們叽叽喳喳地說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