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她喝了一口茶,才繼續又說:“三十三歲那年,我眼角才開始長第一道皺紋,那個時候我想,沒結婚就是好,阿雅和小爽長得那麼美,一朝結婚生子,即使用盡各種手段,努力挽留,三十歲前眼角也帶着魚尾紋了,我們聚會聊天,她們二人常說小時候就羨慕我,如今更是羨慕極了我。”
無人回應。房裡靜悄悄的,隻聞見窗外風聲悉悉瀝瀝。
女人歎了口氣:“我必須得去結婚了,緬甸的公司出了點問題,我自己處理不了。我費盡了心思才搭上燕京蔣家,他們家族那個坐輪椅的老二,能讓我輸得不至于那麼難看。”
房裡還是靜悄悄的。
女人早就習慣,隻是有些哀怨地說道:“老爸要是還在,我就能徹底貫徹我的人生信條,活到老,玩到老去。也不至于到了這個年紀了,又要匆匆去嫁人了。”
許靜生覺得有些悶,他站起來,走到樓梯下,打開拐角處的衣櫃裡,從最底層找到了一次性拖鞋和換洗的毛巾。
他抱在懷裡,頭也不回地走進浴室:“我去洗澡了。”
背後,茶瓷清脆地碰撞一聲,女人啞着嗓子罵他:“不通人氣的小王八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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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卧室裡,冷氣開得很足。
門窗都開着,暧昧旖旎的氣味在夜風中逐漸消散。
陽台的門也開着,和卧室相通,女人裹着一件羊絨毯,盤腿坐在陽台上抽煙。
她的衣服被撕碎在樓梯上,不能穿了。
許靜生的襯衣挂在樓梯欄杆上,褲子在卧室門口。
女人呼出一口白色煙霧,眨眼間就消失在風裡。
她已餍足,此刻的身體卻帶着一絲疲倦。
回頭,視線慢慢地移進卧室裡,最終落到床上。
許靜生上了一周的課了,這會兒還在睡。
他體溫本就偏低,皮膚常年像覆蓋着一層冰雪,觸手就得涼意。
那被子柔軟且厚實,他就用它把自己卷起來,縮在裡頭一動不動。
天鵝絨下隻露出柔軟的發絲。
右耳的黑色耳釘,似攏住了沉沉夜色。
女人抽着煙,想起第一次見他時的場景。
當時正值天寒地凍的時節,那個小小的孩子,縮在李瘸子拖上來的麻袋裡,柔軟的黑發和一截掙紮的手腕,在未綁緊的麻袋口邊,有氣無力地垂着。
像瀕死的魚。
女人那時候還年輕,留着短發。
12月的冷天裡,她裹着件半長的貂皮大衣,下身一雙過膝的長靴,在周圍一群破破落落的老爺們裡,正低着頭,自在地點煙。
天太冷,煙有點受潮,她點了好一會兒才終于點着。
煙頭冒出猩紅火光。
她狠狠地吸了一口,踢了踢腳下的麻袋。
踢到一團柔軟的東西,她已見怪不怪。
她夾着煙,掃視了一圈站在她周圍的男人,不滿地說:“不是逮了個死的回來吧?”
這個時候的雲縣,大雪封山,交通不便,又因與邊境相連,地廣人稀,常有外籍人員窩藏在邊境線後的山林裡,等着換崗時偷渡進來。
他們在雲縣有人接應,負責把當地的人口販賣到境外。
一場茫茫大雪,将整個雲縣都覆蓋成一片煙灰似的白。
此刻的人間慵懶而懈怠,有無數不知名的生命靜悄悄地降臨,靜悄悄地消失。
李瘸子朝地上呸了口唾沫,惡狠狠地說:“媽的要不是這小子掙紮得太厲害,老子也不會下這麼個狠手!”
她呼出一口煙,擺手道:“還不趕快拖出去扔了!等着人查過來大家一起死是不是?”
李瘸子應下了,罵罵咧咧地走過來:“省道上最近有巡邏的在逮偷獵的,不好扔了,我直接找個池塘扔了吧!”
話音落下,麻袋裡的小東西晃了一晃。
那是女人第一次看見許靜生。
他帶着一身的血,從麻袋裡爬出來,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們。
粗糙的麻袋貼着他沾血的鞋底,在冰冷肮髒的地面上,好像跟他的腳長在了一起。
他就這麼低着頭,盯着自己的腳。
好像既不會感覺到冷,也不會感覺到疼。
李瘸子唉聲歎氣地捂着臉:“老子一棍子給打傻了!”
那個時候,任誰也不會想到,他會長成如今這樣驚心動魄的漂亮。
他們都失算了。
她也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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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靜生蜷縮在被子裡。
黑暗和寒冷總是會使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個時候雲縣下了很大的雪,一踩能到膝蓋那麼深。
全縣交通停運,工廠關閉,人人都呆在家裡,圍着一個碳爐子取暖。
不會說話的妹妹和他一起,被母親藏在櫃子裡。
櫃子的縫隙裡,男人氣勢洶洶地沖進來,抓起女人的頭發,巴掌一個接一個地揮下去。
“說,你把小賤種藏到哪裡去了!”
女人的臉頰高高腫起,被薅下的頭發落在地上,她趁着喘氣的空隙,哀求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男人的拳頭重重地砸在女人的臉上。
女人的臉頰立刻陷了下去,口鼻就噴湧出了血來。
臉上的血甚至來不及擦,就被一下又一下接連打下來的拳頭砸得滿臉都是。
“還給老子裝蒜!别以為老子什麼都不知道!那男人壞事做盡,惡有惡報,早被槍斃了!”男人笑得誇張又瘋癫,“哈哈哈哈,你就算再等上三年,等上三十年!三百年!他都不會來找你了!”
他提着女人的頭發在屋裡東找西找,像拖着一口牲畜一樣。
他目露兇光,邊找邊罵:“小賤種呢!老子不養這種賠錢貨!”
女人被自己的血嗆到,狠狠地喘了幾口,才有氣張開嘴。
“你忘了?”她滿臉都是血,充滿恨意地看着男人,“你把小言打死了!我把她埋到後院了,屍體早讓蟲子啃爛了!”
男人舉起的手悻悻地落了下去:“你,你說什麼呢?你瘋了!”
女人又哭又笑:“我沒瘋,是你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