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松鶴樓的廚師在懷文山莊大顯身手,紀春山嫌人少開席不盡興,還叫來了蘭禮和柏然兩個青年戲曲藝術家。
松鶴樓的老店平時位置緊俏的很,要提早一個月預定還不一定能順利訂上。紀春山這個公子哥卻大費周章把廚師叫來現場做,還請戲曲名家助興。他這個人肆意潇灑,如同的作品一般,透着一股自由不羁的勁兒。
張懷文搬出一箱老酒,存了近五十年的名酒,開瓶後酒香四起。
“哥哥,你的胃還沒好。别喝酒了吧。”
他最近吐成那個樣子,還喝白酒,我心都提起來。
“沒事檸檸,我先嘗嘗”
紀春山他先嘗嘗,再決定喝不喝。他端起小酒盅,喝了小口,慢慢品嘗,而後說:“這酒不錯。檸檸,好酒别錯過,今晚我少喝點,你替我多喝幾杯。”
程宇也嘗嘗,說:“味道醇厚,不錯,來來來,給檸檸添個酒杯。”
我平時極少喝酒,有時和陳思齊他們吃點燒烤最多喝一杯啤酒。紀春山知道我酒量差,他說我和秋容在酒吧醉到那次他想想都後怕,所以給我們倆立了規矩,要喝酒就喝家裡的好酒,不能去外面喝。秋容哪裡會聽他的,到了紐約之後經常去pub,時不時醉着給我打電話。
晚飯時廚師特意給紀春山做了螺片粥,加了幾道好消化的菜。
他胃口不好,但興緻很高。席間他喝了半碗粥,吃了些青菜,就幾乎不在動筷子。幾杯酒後,他起哄讓蘭禮唱貴妃醉酒。蘭禮端着酒杯款款站起,拿了範兒開嗓:
“海島冰輪初轉騰……”
經典唱段。
紀春山左手在腿上打着節拍,搖頭晃腦,很是沉醉。
曲罷,衆人叫好。蘭禮作揖。
我喝了幾杯白酒,覺得陳年酒香直沖大腦,又許是京劇咿呀的唱段旋轉婹袅,我覺得很高興,覺得看着他們盡興的樣子也迷蒙起來。
紀春山轉頭看着我,擡手用關節蹭蹭我的臉,又給我夾了一塊琉璃酥。他右手廢用,左手用筷子不利索,我趕緊用盤子接着。他神色溫暖,如同深山夕照的眼中盡是讓人心跳的暖意,看着我吃琉璃酥。
“檸檸幾杯酒下肚,面若桃花,真漂亮。”
張懷文笑說。
紀春山看着我,頗有些疼惜和得意,左手擡手撫摸我的後腦勺,像是摸着一個乖巧吃飯的貓咪。
後面他們碰杯,我跟着碰杯,一連又喝了些。或是因為酒好,醇香好入喉,待到自己覺得有些醉意時為時已晚。我醉倒趴在桌上,神智尚清醒,隻是渾身酥軟頭暈得厲害。
紀春山回頭看到醉倒的我,可能有點懊惱自己勸我多喝了幾杯,歎息:“哎呦,檸檸醉了。”
我是紀春山的女友,席上幾位男士不好幫忙抱我,張懷文就找了山莊的女經理來幫忙。我醉了,怎麼都不肯她幫忙,手死死握着他的輪椅扶手,一定要挨着紀春山。
“好了好了,不勉強,别把她弄傷了。”紀春山和女性經理說,也同樣道了謝。“檸檸,我抱不了你,那你這樣趴一會兒,稍微好點了就多喝點熱茶。好不好?”他聲音有些不甘和晦澀,那句好不好溫柔至極,像是在哄小孩子。
我在迷蒙中點點頭。
他聽着他們聊藝術,聊旅行,談天說地。程宇還聊起自己的兩個孩子,說兩個男孩子天天在家打架,很是讓人頭大。後來蘭禮又說起前陣去法國演出,大使館贈了他一幅油畫。紀春山說:“檸檸的母親也是一位油畫畫家。”聽到紀春山提到母親,我鼻子一酸。
“我小時候也嘗試油畫,但我更喜歡水墨,更快意。”
紀春山說。
“說起畫,你這家夥,快說說,松鶴樓老闆什麼本事,能得你的墨寶?”張懷文心有不甘,追問。
男人的聲音悠悠然輕飄飄在我頭頂響起:“嗨。檸檸愛吃松鶴樓,他們那位置又難訂。”
張懷文無奈的聲音:“就這?”
“嗯。”
紀春山又是輕飄飄嗯了一下。不以為意。
張懷文拍桌感歎:“你啊你,說到底我偌大的懷文山莊敗給了琉璃酥?”
“你看你,這麼計較。”紀春山反而說起張懷文。
我想起來我大學時有次白祁帶我去松鶴樓,他提前很早預定的,我從來沒有去過老牌名店,古樸的紅木雕花桌椅讓人歎為觀止。每一道菜都别具風味,雖北方菜系,但十分精緻,鮮美非常。一道琉璃酥更是讓我印象深刻。後來我和秋容提起過。或許是秋容告訴了紀春山,他帶我和秋容去過幾次,每次訂位都麻煩的很,好幾次還撲空了。再後來,我們每次去都有位置,秋容還感歎松鶴樓好像沒那麼難訂了,原來是紀春山破例給他們畫了畫。
程宇笑:“你這家夥,存心氣死你二哥。懷文山莊求你一幅畫多久了。你賺了松鶴樓老闆的潤格,還讓人家給你來特權,你真是厲害。”
“真是,春山我要你一幅畫,幾年了,你都不肯。”
“好好好。”紀春山飲了手邊的酒,豪爽說:“拿紙筆來!”
張懷文大喜,連忙叫人趕緊把畫案和筆墨紙硯搬過來,生怕紀春山反悔。
我擡頭。酒意迷蒙中,大廳裡,紀春山撐着助行器,站在畫案前,左手執筆,點墨調色。
程宇始終站在他身旁護着他,怕他摔倒。
他酒後明顯情緒高漲,快意潇灑。他朗聲到:“二哥,我現在不比當時,眼睛也不是很好,你多擔待。”
“隻要是你畫的,價抵萬金。”
張懷文許久未見如此開懷的紀春山,一時間有些動容。
紀春山揮毫落筆。并不是他擅長的山水畫,而是寫意墨牡丹。大寫意,線條不精細,他左手也可以畫,潑墨揮毫,冷豔又生動的風中牡丹躍然紙上。濃墨淡墨渲染層次分明的花朵,焦墨畫出遒勁的枝條。他的左手當然不如右手,但也是常人難以達到的水平。他眼睛視野有一塊是缺失的,他要不斷調整自己的姿勢,來做好布局。我知道他身體的重心都在左腿上,他的右腿吃不住力。
我迷迷糊糊,跌跌撞撞從餐桌過來,也站在案前看着他畫畫。
他回頭看到我,柔了聲音說:“檸檸,你酒醒一些啦?”
張懷文讓人給我準備了清茶,我接過來喝了一口。
我太久沒有見到站着畫畫的紀春山,一時之間酒精上頭,情緒被放大,鼻子一酸從他身後環抱住他,大哭起來。
他被我一鬧,站不穩,程宇連忙扶着他。
他們要把我拉開。紀春山制止了。
“由她吧。我畫完了,左手撐着,站的住的。”
我大哭。哭到抽噎。
當年我初到紀家,遙遙看着紀春山高大清俊,施施然從樓梯下來;也看着他在他的起居室同往來賓客笑談風聲;看着他沉心作畫,點墨成山河;當然也看着他病發殘疾,肢體癱瘓。他那時連說話都有些費勁,封閉自己,一把火燒了自己的畫。此刻,他長身而立,克服身體的殘障,在此潑墨揮毫,我怎麼忍得住滾滾而出的淚水。
“檸檸,去把輪椅推過來,我站不住了。”
他輕拍我的手背。
我松開他,暈暈乎乎推着輪椅過來。程宇和蘭禮扶着他坐定。
他小心哄着酒醉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