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水汽氤氲,霧氣上升,裹挾着他的驕傲與那一點點可憐的希冀,消散。
良久。
夜沉,雨小。
不知何時。
禦書房内的人,從昏暗中隐出。
蘇霁撐着一把傘,站立于台階之上,不知多久。
他目光從遠處巍峨肅穆的宮宇收回,傲睨而下,最後定格在台階上那一抹白,面容威嚴。
“可知錯了?”蘇霁的語氣裡,有倦意。
在這場大雨中,一直緊閉着眼的荔,聽聲,緩慢睜開了眼。
不似預期中的暗沉與頹靡,荔的眼睛,透亮。
直上而望,他與蘇霁對視,燦日奪目。
他不在乎了。
他放下了。
他什麼都不要了……
荔露出了孩童般,燦爛又真摯的笑容。
他雙手舉起,爾後放下,将頭磕在上一層台階上,高聲喊:“奴才——知錯了!”
蘇霁舉着傘,一步步往下落。
他黑的眼,定在荔的明媚上,淌出的恨意,直白明晃。
“荔,你我不過是命運的傀儡。”他低沉的嗓音,如一道詛咒禁锢。
蘇霁将傘,往荔身上傾斜,以身為阻,為他遮風避雨。
風卷着雨絲,掠過傘下,潤濕蘇霁的衣襟與臉面。
“王…”荔擡起的清眸,映出蘇霁薄弱的身子。
他滿眶擔憂,輕輕叫喚蘇霁。
看他濕漉的發,看他幹淨的眸子,看他皺起的眉蘊滿對自己真實的關切……蘇霁胸口的沉郁,似有一雙推手,正在乾坤運作,逐步清明,消融了他深處的漠然與殺意。
蘇霁緊抿着唇,别過頭,欲言又止。
跪着的荔,冉冉起身。
二人雖相差三個台階,可荔站直起身,卻恰好持平高度。
荔擡起手腕,一身濕答的他,明眸皓齒,唇角是蘇霁熟悉的親和笑意。
下一刻,荔的掌心,娴熟地握住蘇霁手裡傾斜的傘。
再是下一刻,他跨上一個台階,将傘舉高,一側一傾斜,瞬間為蘇霁營造出一方清甯。
“王,你知道,我要的不是兒女情長…”
“王,你知道的,你什麼都知道的……”
低低,沉沉。
似呢喃,似埋怨。
似無奈,似釋然。
蘇霁垂下眼,置若罔聞,踏階而上。
“荔,崇祯皇(蘇霁爺爺)在世的時候,時常帶我臨摹大梁國的國土,丈量那些暫未屬于我國的疆土。……”
“荔,你那時也在我身旁聽着。你最是知道我想什麼,和要什麼。”
荔,與蘇霁步了十餘階,直到禦書房門檻前,荔都不做聲,供耳傾聽。
絮絮叨叨的蘇霁,停頓了下,回身低望。
他們二人身後,水痕兩道,一深一淺。
蘇霁的視線,從最深的水痕,一路順随到荔握傘的手,慢移至他溫柔的瞳,高聳的鼻頭,溫厚的唇…
“荔,恨我嗎?”
荔低着眸,搖搖頭:“王是天下的王,奴才是王的奴才。王要的,奴才去争。”
回答的深意,真假難辨。
蘇霁涼薄的唇線,姗姗上揚,一步跨過門檻。
“荔,你最是妥帖。”隔着一道門檻,他說。
傘與荔,留在了門檻之外。
“去換一身幹淨的衣裳,歇半個上午,再過來伺候吧。”蘇霁背過身,淺淺一句擱置,便往屋裡走去。
躬着身的荔,收了傘。
他面上挂着真假難辨的和氣笑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傘柄彙聚流淌而下的水柱,習慣又乖順的應了聲:“是,王。”
心中,已了。
諸事,皆空。
徒步走在回去的路上,荔一身疲憊與倦怠。
小魚子早早候在拐口處,一見荔,疾步上前,撲通一跪,重重一磕,哽咽難語。
他從小被荔公公帶在身邊,由荔公公教導與教養,誰承想有朝一日,竟是他親自來處理荔公公最重要的人…
荔彎下腰,扶起小魚子,展露寬慰的笑容。
“你做得很好。”荔語氣懇切真摯,眼神鼓勵肯定。
小魚子如釋重負,擡起淚流滿面的臉:“荔公公…”
“王遠見。薔薇姑娘總比跟我這個閹人…提心吊膽的好。你做得同樣很好,謹記,事無巨細,事無輕重,皆以王先。”
小魚子張張口,想說點什麼。
荔面上挂着一如往常明快的笑容,對着擺擺手,示意他安靜。
他累了。
他不想說話。
他想安靜會兒。
小魚子咽下一閃而逝的苦澀,沉沉點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