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溫度驟降。
一路前行的馬車中。
細絨雪花,揚揚灑灑在蠻荒貧瘠無綠野的道上。
蘇霁畏冷,脾氣見漲。
自前天那一晚一碗肉羹,川培風倒是‘恪守本分’紳士了起來。
他騎着馬,如貞潔的癡郎,遠遠繞着他們馬車,踱了幾圈凝望,沒有再上前。
蘇霁覺得手裡的熱爐不燙,讓荔将馬車内的溫度撥高。
“王,再忍忍,過了環南的地界,這山頭翻了過去,溫度就會開始回升。”荔好言好語。
他不是不肯,是紅羅炭的量已經接近了火盆最高臨界點。
再多的話,會有一氧化碳中毒的風險。
垂着頭的蘇霁,将袖中懷抱着熱爐一撇:“你半個時辰前,就是拿這句話來搪塞。”
“王,現在我們在上坡路,為了安全,慢行慢趕。”荔眼神一軟,聲音低了一個度。
他知道天一冷,蘇霁的身子骨關節處有不少地方會漲疼。
這裡又比不得宮裡,加之又因不能在他國國君面前暴露出身體的羸弱……諸多受限下,蘇霁隻能生生扛疼。
脾氣不大好,情有可原。
荔将燙手的熱爐拿回,塞回蘇霁的懷裡:“王,且将就一下。若是真的疼,奴才再給你揉揉。”
這兩日,荔沒休息好。他一得空,就給蘇霁揉肩捶腿,待他閤眼,又摩擦着他每一根指頭,促進血液循環。
蘇霁擡頭,見着荔的眼袋,脾氣下去了三分,長歎一口氣:“累着你幸苦了。”
小時,不受寵的那段時日裡,荔也是這樣沒日沒宿的伺候在他床頭,為他活絡四肢,緩解疼痛。
荔微微笑着,捧起蘇霁一隻手,娴熟的揉搓:“十年前,倒是讓王受苦了。”
吳國還算與大梁國接交接,東南與西北的溫度也就差了十來度,都教蘇霁宿宿難眠。
那十年前,去往的是更遠的社國,溫差起步十來度……
正因感同,荔一細想,愈心疼十年前的蘇霁,隻身跟着姜太後遭了罪。
蘇霁的思緒一下被拉回到十年前。
“是很冷,姜太後的關切都在她的小兒子身上,無暇顧我。”口中泛澀,蘇霁有所觸,再看此時的荔伏跪,日夜不休,為他揉搓。
有所觸,有所比,有所感。
蘇霁眼眶一熱,不禁脫口:“那時,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四個字。
字字落下,悄然無聲。
眸光垂落的荔,揉捏着蘇霁右手的小指。循環一個周天後,再從大拇指從新來過。
“王,林遊大人與崔大人,因着處置奴才貪了三億一事,起了争執。”荔說。
原本還因自己開口表流真情,漣漪無聲,心頭往下沉略感不快的蘇霁。
聽着荔,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沒好氣的心裡一笑。
果然。
不出意料。
“哦。”蘇霁輕嗤。
荔擅長對自己不擅長的話題,欲蓋彌彰。
“奴才覺得林遊大人的處理方式更為妥帖,可崔大人煽動了些許關系交好的官員聯名上書。”荔輕松的口吻,如同在說處置他人。
“林遊想怎麼處置。”蘇霁配合着他演繹。
“林大人想将奴才推到午門斬首。”荔嘴角揚了上去。
蘇霁一怔:“崔大人呢?”
“崔大人覺得奴才罪不該死,理應戴罪立功。”荔口吻依舊平穩。
蘇霁笑了。
他抽回自己的手,盯着荔的面目,笑容不壓。
“你想戴罪立功,還是想午門斬首。”
荔想了想,眼眸如星:“奴才還未到要死的時候,還不能死。”
“恩…”蘇霁忽得深沉了下去。
木秀于林必摧之。
荔從一個公公的身份,走到如今地位,權傾朝野,已使人忌憚。
灑脫的荔,對生死渾然無感,爽聲朗朗:“奴才沒有子嗣,是一個腐人,崔大人自然舍不得殺了奴才。可那林大人依法辦事,将奴才犯的罪行一條條累計,午門遲早是要走一遭的。”
語調之灑脫,好似在說那午門一趟不過是菜市場,兜一圈回來即可。
蘇霁觀察着他的反應,卻不能真正理解他對生死的這般釋然……勇氣來自哪裡?
“恩…?”蘇霁拉長了聲調,揚起了眉毛。
荔笑着解釋:“王,生死于大義于國家,都是身外事。”
“哦…”蘇霁不以為意。
他并不是那麼認同,任由話題無疾而終……
往常,蒼穹藏白,隊伍就會停下,安寨紮營,整頓休息,為第二天養精蓄銳。
可今日。
這一段路,衆人自天幕一遮,披星戴月還行進了個把時辰。
荔不但沒讓大部隊停下,甚至于還提前知會了英美國。并任由他們,不管是追随,還是原地停歇,晚他們一天再到目的地,都不予理會。
夜濃,星塵耀耀。
因需翻越山頭,連續上轉彎折之後,路況與風景早早截然兩面。
一輪清月,單挂高頭。
白冷冷,餘輝不進深峽空谷。
懸崖絕壁,懸空之處,往下一挑目,膽小者無不膽戰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