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來的,不都常年下地幹活,身子骨結實得厲害麼,怎地一入了侯府就開始扮起嬌弱來了。”
“既是身子不舒坦便該早些說出口,誰也不是個大夫,哪個曉得你有個頭疼腦熱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這個當婆婆的是個惡婆婆,在故意刁難虐待你呢。”
“罷了,那便退下罷。”
“鄉下來的,跟個鋸了嘴的悶葫蘆似的,沒規沒矩的,叫你看笑話了。”
……
六月的天,似個巨大的火爐架在頭頂上烘烤着。
沈安甯卻覺得手腳有些冰涼。
掀開簾子,由暗光中踏出,有那麼一瞬間隻覺得眼前一黑,差點直挺挺栽倒在地。
好在白桃眼明手快的沖了過來,一把将她堪堪扶抱住。
白桃見主子臉色煞白,頓時咬着牙關憤憤不平道:“怎地耽擱了這麼久,平日裡起早貪黑的侍奉便也罷了,可今兒個您還在病中,天還沒亮便在院子裡受寒候着呢,沒早放您出來不說,竟還一直挨到這個時辰,熬了整整四個時辰,便是鐵打的身子也遭不住啊,太太真真好狠的心,連府裡的丫頭也沒有哪個帶病當值連着當這麼長時辰的。”
“同樣都是當婆婆的,怎地一個菩薩心腸,一個卻——”
白桃小胸脯氣得劇烈起伏。
最後一句話還沒來及宣之于口,便被腰間的手狠狠掐住。
白桃吃痛的同時見院中耳目衆多,隻得憤憤閉嘴。
沈安甯強撐着最後一絲力氣道:“回院。”
白桃見她臉色實在不好,不敢耽擱,趕忙攙着沈安甯回到了川澤居。
因世子五行缺水,故而世子陸綏安的名字中透着平安順遂,所居的院子四處環水,就連院子名也全部帶水。
隻是,帶着水的院子,總顯得比旁處要濕寒幾分,又加上前幾日下雨,前日晨昏定省時在冷風中受了寒,故而沈安甯這兩日身子有些不太舒坦。
原本白桃慫恿她告假一日,可房氏這個婆婆素來吹毛求疵,她不滿從她肚皮裡爬出來的長房嫡子,這赫赫侯府的未來繼承人娶了這麼一個上不得台面的鄉下丫頭進門,平白跌了她的臉面,故而嫁進侯府這大半年來,一直對沈安甯刻意刁難打壓,雞蛋裡挑着骨頭。
原以為是她為人本就苛刻,可直到上月房氏娘家侄女四夫人房思燕新娶進門後,同是親兒媳,兩廂對比起來,那處境可謂一個在天,一個在地,絲毫不帶任何遮掩的偏袒,這才知道并非什麼本不本性,就是堂而皇之的欺壓和區别對待罷了。
隻是,沈安甯雖為當朝首輔之後,沈家也已被新帝親自平反,可沈家滿門幾乎殆盡,再無任何倚仗,沈安甯又自幼長在農門,大字不識,剛入府時更是滿身粗鄙,與這簪纓世家從就格格不入,氣勢上便天然矮了三分。
再加上她的夫君,那位忠勇侯府的世子爺霁月清風,如天上皎月,更令沈安甯相形見绌,入府這半年來,她從不敢将頭高高擡起,她是那樣的不配。
可是即便如此,在得知婆婆有為他納妾之意後,沈安甯心頭依然酸澀得厲害。
她從來不是那個被平反的首輔之後。
她骨子裡本就該是那個在鄉野間操持一輩子然後尋個門當戶對的獵戶或者農夫搭夥過一輩子的農家女罷了。
沈安甯隻覺得頭昏腦脹,太陽穴裡的筋根根亂跳着。
方一踏入正院,二等丫鬟鴛鴦正好迎面而來,高聲道:“夫人,大姑娘夏日裡容易中暑,昨兒個您親口應下了雪居說今日送份蜜涼粉過去給大姑娘解暑,請問眼下還送麼?”
鴛鴦從前是伺候大姑娘陸安然的,後來世子婚事匆忙,采買的婢女規矩不足,太太蕭氏便從各個院裡抽調了一人到川澤居伺候新進門的世子夫人,鴛鴦就是從雪居調遣過來的。
新主立不起來,舊主又情深意重,能在這深宅大院混下個年頭的素來都是個人精,萬事利字當先,自然知道該往哪兒奔前程。
鴛鴦一直想重新調回雪居,這事也從不藏着掖着,故而對沈安甯這個鄉下來的新主不見多少恭敬。
白桃頓時惱恨怒斥道:“沒見夫人病着麼,不上趕着過來伺候,竟還滿院大呼小叫,這般對着主子頤指氣使的,這是哪個教你的規矩?”
白桃是跟着沈安甯一道從靈水村來的,雖是一等丫鬟,卻見識淺薄,動辄喊打喊殺,頗有幾分鄉下潑婦之氣,入侯府這半年來,與沈安甯一般,同樣與這侯府格格不入。
院裡旁的婢女非但不敬重她,背地裡還時常譏諷嘲笑她,鴛鴦尤甚,此刻隻似笑非笑道:“若要論起這府裡頭的規矩,我可比你懂得多,還有,白桃妹妹若真想教我規矩,不如先将舌頭給捋直了再教罷,這兒可是京城,可不是你們從前那山窩窩裡頭,我可聽不懂你們那怪腔怪調!”
鴛鴦用帕子虛掩着唇輕笑着,眼尾卻溜了一旁的沈安甯一眼。
沈安甯同白桃剛來時還不太會說官話,入京這大半年雖漸漸在學,卻依然帶着些許口音。
鴛鴦這話是将沈安甯一并罵裡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