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蹇碩又是其中最嚣張的一個,看不過去想套他麻袋的人可以繞洛陽城一圈。
再加上原主箭術高絕,素來推崇自家叔父的崔琰覺得:失誤什麼的都是場面話,自家叔父定是對蹇碩的猖狂看不過眼,所以故意找蹇碩的茬,拿箭吓他,看他出醜。
可崔頌表示自己真是冤的不行。
什麼覺得宦官嚣張啊,士人與宦官的世仇啊,“看不順眼就是要教訓那厮”啊……他隻是不小心射歪了箭,不用給他加這麼多戲的。
說句心裡話,崔頌對宦官沒什麼太大的偏見,人家也不是自願那啥,難道少了個部件就不是人了麼?
不過是不同勢力之間的博弈罷了,宦官和外戚,還有世家,每一方都在為自己謀求利益,誰也不比誰高貴。
“我剛才确非有意為之,”崔頌坦然道,他想起《後漢書》中的一句話,在那句話的基礎上略作改動,表示自己真的沒有教訓蹇碩的意思,“天下愦愦,獨宦官之罪耶?[2]”
——這天下的紛擾,難道是宦官一個人的罪過嗎?
他說得很慢,原本清越的聲音因此低沉下來。
若是細聽,其中似蘊藏着淡淡的無奈與歎息。
……當然崔頌的無奈是為了自己,為這地獄難度的角色扮演而心累,來自現代的他可沒有這個時代士人那些高大上的情懷。但聽在旁人耳中,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尚未走遠的曹校尉忽然勒馬,回頭往崔氏叔侄的方向看了一眼。
崔頌被這一眼看得有些莫名,但還是鎮定地擡手,并袖行了一禮。
曹校尉在馬背上回了一禮,駕馬遠去,沒有再作停留。
直至這時,不知為何沉默了許久的崔琰慨然長歎:
“叔父說的是,是琰淺薄了。”
崔頌:……?
不知道便宜侄子又腦補了什麼的崔頌不想再糾結這個話題。他坦然表示這次的比試是自己輸了,雖然便宜侄子好像不是很贊同的樣子,可那不是他需要在意的。
二人打道回府,身後跟着小小的一車獵物。
崔頌借口自己“略感疲乏”,把自己關在原主的卧室,不準閑雜人等打擾。
他這才有時間審查原主的情況。
都說一個人的起居室最能體現他的性情。崔頌繞着卧房晃蕩了一圈,初步弄清房裡的布局。
卧房很大,由三個小套間組成。最裡面是睡覺的地方,擺着一張矮矮的床榻,被月白色的帷帳包圍。床榻的旁邊有一方坐塌,還有案幾、櫥櫃、箱籠等物,崔頌沒有細看,隻覺那些東西雖說擺放得尚算整齊,但總體構局十分随意,虧得他不是什麼強迫症患者,不然鐵定别扭。
再看外間,這裡是一處小書房,矮矮的桌案配着矮矮的坐墊。牆角擺着幾個梯形的小書架,上面摞滿了竹簡。最裡面的書架上,擺着少量的紙質書。
崔頌翻了翻第一個書架的竹簡。
《尚書》、《黃石公三略》、《公羊》……都是曆史、策謀、文學類的書籍,晦澀難懂,崔頌隻看了個标題就果斷放下。
再看第二個書架。
《九章算術》,《氾勝之書》……數學書就算了,怎麼連農業著作都有?
崔頌默默走到第三個書架旁。
《神農本草經》、《廣陵散》、《圍棋賦》、《杜夫子弈論》……
崔頌差點給原主跪下。
若單單隻是書的種類繁多、内容高深難懂也就罷了,原主竟還給每一本書都做了密密麻麻的筆記。且辭藻華美,筆迹風流,哪怕崔頌沒怎麼看懂,也能從中嗅到不明覺厲的味道。
再結合原主的才名與便宜侄子的态度,崔頌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壓力山大,而是壓力宇宙大了。
他原本想着自己和原主也就是文盲與碩士生的差距,現在看來,這特麼簡直是未開化的猩猩和超級電腦之間的差距啊。
崔頌倒在塌上葛優癱,癱了一會兒,又爬起來繼續翻找書架,看看原主有沒有寫日記或是自傳之類的東西。
找了半天,日記沒找到,家書倒是看到幾封,附贈一張家譜。
于是崔頌從中得知了原主父母的信息。
父親叫崔溫,字複覺,曾官拜九卿之一的大司農,因黨锢之禍辭官歸隐,目前在江東某個地方定局,和好友一起提前過上老年人的喝茶生活。
母親姓周,名和小字未知,江東廬江人士,作為崔夫人的她自然是丈夫在哪她在哪,晚上和丈夫喝茶,白天和閨蜜喝茶。
本以為“自己”父母雙亡的崔頌默默将家書丢到一邊。
他得慶幸原主的父母現在在遙遠的南方,不然他早就露餡了。
壓力倍增的崔頌繼續在書房晃悠。
唯一值得高興的是,他試着在竹簡上寫字,字迹和原主一模一樣,風流大氣,玉姿鳳骨。不僅白撿了一手好字,以後也不必擔心會在書寫上穿幫。
畢竟字這種東西,十年也不一定能練到大成。更别說模仿他人,形似且神似何其之難。
再者,這字迹既然都已經成為身體的本能,可見原主練字有多麼刻苦,絕不是一朝一夕能達成的成就。
現在倒是便宜了他。
再看那字。都說字如其人,崔頌觀書案上的筆帖,隻覺上面的字迹龍飛鳳舞,仿若要掙脫竹簡,振翅遠飛。
頓時,一個闊達灑脫、骨子裡還透着點散漫與矜傲的形象出現在他的腦中。
崔頌心裡有了點底,回到塌上繼續葛優癱。
豁達和矜傲另說,現在他要好好散漫一把。至于那些煩心事,等他醒了再說吧。
崔頌枕着菽麥枕頭,不消一會兒便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