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述英,”他聽見陸錦堯開口,“我們是不是見過?”
用黑色布景,用燈光點綴,這是布置星空慣用的手法。陸錦堯在當年策劃展覽的時候也做過類似的嘗試,可總覺得普通。
那副鉛筆勾勒的星辰被他捏在手中,線條邊緣溫潤,每一顆星星都像雪一樣亟待融化。年少的陸錦堯腦海中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他在布展現場和燈光師打着樣,手邊的平闆上滾動播放着九龍島股市震蕩的曲線。陳碩對他下黑手拖延時間的計劃落空,陸錦堯得以迅速收集他那幾個哥哥的醜聞并堂而皇之地甩出。
地下世界起家能有什麼幹淨的底子,風聞八卦瞬間引爆輿論,與陸維德在股市做空陳氏打了極佳的配合。
信息與時間就是股市的生命,一切都在隐秘中瞬息萬變,最終積累成井噴似的宇宙大爆炸——陸錦堯看着屏幕燈光投影出一顆光亮的恒星,繼而分崩四散,劃出漫天星軌。
他的手機鈴聲一直響個不停,喧鬧到燈光師都頻頻側目。
陸錦堯跟沒聽到似的,繼續翻着畫稿。畫風明顯出自同一人的那幾幅彩繪都被他留了下來,可最近卻沒再收到那個人新的作品。是匿名的稿件,他無從聯系。
創作那些彩繪的手被秦述英保護得很好,即使遭遇了無數次暴力與虐待。兩周後秦述英終于得以被釋放。
秦述榮和秦太占據了采光最好的頂層,秦述榮不遺餘力地讨好着“嫡母”,秦太當着秦競聲的面也不好甩臉色,樓上演得好一出母慈子孝,他懶得上去觸黴頭。
秦競聲似乎是有什麼項目需要長期待在荔州,秦述英不喜歡這棟冰冷的建築,也沒有四處遊覽的心情。算起來這是他頭一回在二層晃蕩,隻是單純地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躲避。
隔間對面是秦競聲的書房,穿過走廊,常年不開的房間此刻正敞着門。
裡面裝修得很雅緻,博古架上放滿了精緻的玉雕與石刻,靠窗是一塊畫闆,鉛筆的痕迹不長久,已經看不清原來勾勒的輪廓。
秦述英鬼使神差地走進去,手自然而然地觸碰到畫架邊的錄音機。老舊的設備發出嗡嗡的聲響,泡在水裡似的模糊。
裡面播放的磁帶好老,大概是上世紀某位巨星的歌。
天色漸暗,秦述英開着一盞燈,聽着磁帶,畫筆順着早已褪色的痕迹,一點點還原它本來的模樣。
“銀色小船搖搖,晃晃,彎彎,懸在絨絨的天上”
“你的心是三三,兩兩,藍藍,停在我幽幽心上”
播放得多了,秦述英跟着哼起來,越到後面歌詞越不清晰,隻餘悠遠的旋律。
那幅畫是一片燦爛的星空,穹頂之下是一個溫柔的背影,攬着小小的孩童。
握着畫筆的手第一次抖得如此厲害,他動動嘴唇,“媽媽”兩個字從口中吐出,好陌生。
那是一些破碎的片段,似乎他被這樣攬在懷中過,似乎有人給他哼過這首歌,帶他看過這片星辰。
他探出頭去往外看,月明星稀,星辰寥落,隻有月牙邊的那一顆閃爍着,比起筆下的星星璀璨成堆,它好孤獨。
秦競聲沒有在家,他得以把這間隐秘的房屋搜了個底朝天。裡面沒有關于母親的隻言片語,連一張照片、一個名字都不存在。
他在房間中靜靜坐了一夜,用那落了灰的畫闆含着眼淚畫下歌詞中的星軌與銀河,還有一隻孤零零的小船。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難過,或許是在最孤苦無依的時候見證了母子情深,更可能隻是單純而遲鈍地,想起了唯一可能全無保留給予自己愛的媽媽。
這幅畫像是一封信,沒有言語,無處可寄。
第二天到學校的時候南之亦已經被紅姑送走,匆忙得沒有一句告别。
秦述英莫名有種感覺,不想把與母親相關的東西留在秦競聲的房子裡。
此刻他終于有些像個十六歲的孩子,手足無措把無處安放的感情投放在下意識靠近的地方。
磁帶和畫一起滑進太空艙形狀的投稿信箱時,秦述英有些發懵,想取出來的唯一路徑是去找陸錦堯,可陸錦堯的聯系方式早被他自己扔了。
他也沒忘記南之亦提醒過自己,秦家陸家水火不容,陸錦堯不見得會對他有好臉色。
應該讓南之亦幫忙要回來,可是她已經走了……要麼半夜把信箱撬開?看着這由陸錦堯親手制作的精緻玩意他又有點不忍心……直接去跟陸錦堯攤牌要回來算了,大少爺總不至于這點氣量也沒有,演也得演一下。
盤算這麼多,秦述英還是在看到陸錦堯走過來的一瞬間落荒而逃。
他躲在羅馬柱背後,看到那幅畫被陸錦堯親手取出來,拿在手中,帶走——原來隔空的細小連接,就已經讓他很滿足了。
展覽開辦的第一天,秦述英擠在人群中去看。陳真的畫被挂在最顯眼的地方,充沛的想象力與大膽的筆觸确實配得上獨一塊版面。秦述英站在那裡看了很久,在人海裡轉頭望見被簇擁的陳真,杏花般的眼眸中宛若下了一場流星雨。
秦述英莫名其妙地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不自然地垂下眼眸。
人們隻顧仰頭看,秦述英最先發現地上也有光屏。一座冰川緩緩在其中孕育,穹頂落下雪,冰川随着雪花逐漸升騰,最終倒懸、融化。
滴落的冰晶化作白茫茫一片,水漬像鉛筆的痕迹,又像水墨暈染,燈光漸暗,天地都被這些痕迹充盈成混沌。
冰川轟鳴崩塌,白雪四散,水漬行經變成星辰軌迹,迅速點亮了整片黑夜,最終化成一道銀河,一葉帆船在其間搖晃。
觀衆紛紛發出驚豔的贊歎,從構思的精巧到燈光的拟态都精湛絕倫,很難想象這是陸錦堯重壓之下的手筆。
唯有秦述英愣在原地,忽略了周遭喧嚣,耳邊隻餘随着小船一道出現的背景音樂——鋼琴演奏的,那段磁帶中的旋律。
定格的畫面是秦述英彩繪的動态,投影在黝黑的展廳,循環播放着冰雪化為銀河的光軌。卷首語是陸錦堯續寫的那行詩。
——星鬥也落下,于是不再孤獨。
說出來陸錦堯永遠也不會相信,秦述英那天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禮物——被選擇、被珍愛,像隔着好遠得到了一個擁抱。
在光影斑駁與音符躍動間,秦述英曾下定決心要竭盡所有去回饋這份禮物。等到可以和陸錦堯站在一起的那天,告訴他,我還想給你畫很多星空。
可十多年後的秦述英面對陸錦堯的發問,隻餘一句:“沒有,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