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生澀不成調,在殘陽中透着些許凄涼,如同杜鵑啼血。
林雙想到小時候在江南堂,盛夏日的傍晚,林聲慢會帶着他們師兄妹幾人乘着小舟,緩緩穿行在荷花叢中。
林聲慢彈得一手好琴,尤其愛彈《長門賦》,幽幽怨怨,林散最笨,彈的琴最難聽,唯獨嘴厲害,常常四處造謠說自己師父一定是被師母抛棄了,為此沒少被捶。
沈良時換了一身月白交領襦裙,外面是一件水紅大袖衫,長發隻用一根玉簪半挽,越發顯得溫婉動人。
連日用藥,她的身體也有所損耗,從榻上站起來時眼前黑了一瞬,不過好在片刻就得以緩解過來。
她扶着門框走出去,抱怨道:“好難聽,像有人鋸床腳似的。”
林雙按住震動的琴弦,淡淡道:“娘娘驚才絕豔留到以後再展示,今晚就按這個彈。”
她偏頭看向沈良時,道:“你這麼聰明,應該一遍就聽會了吧?”
沈良時自幼習琴,對曲子向來過耳不忘,她微微颔首,林雙便支着下颌,敲了敲琴身,道:“等你的好消息。”
沈良時看了眼天色,見時辰差不多,抱起琴來同追月一道離去,那道纖弱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院中一時隻剩林雙,她枯坐片刻沒去點燈,反而忽然出聲道:“還不出來我就要喊人了。”
院中知了鳴叫兩聲,一道寒芒從屋頂向下刺來——
林雙偏身一躲,劍氣落在石桌上,砍出一道裂紋,來人毫不猶豫,提劍直追她去,一連幾劍刺空,林雙抱着手站在院中,挑眉道:“平西王府暗衛之首,也不過如此。”
不無挑釁。
逐風一把拉下蒙面黑布,冷聲道:“明明毫無内力,卻能接我這麼多招,江南堂林雙。”
林雙挑起的眉緩緩落下,逐漸壓成一道凜冽的弧度,“蕭承安果然認出我了。”
逐風滿目震驚,“當真是你,我隻不過略一猜測,你到宮中來有何目的?”
林雙閉上眼“啧”了一聲,“你們皇宮裡的人,心眼真多,竟将我也詐到了。”
逐風道:“我們向王爺描述了你的身形,他便猜測是你,但江湖傳聞你早在月前就死在天坑大試,如今你假死到宮中來,是想對陛下欲行不軌嗎?”
林雙道:“我對當皇帝暫時沒什麼興趣,隻想回家去,我說的夠清楚了嗎?”
逐風又道:“那你為何潛伏在娘娘身邊?”
林雙沒忍住翻一個白眼,“我如果真要潛伏也不會讓你們發現,與其問我不如去問問内務府的死太監,我也很想知道他是怎麼把我弄進來的?”
逐風是個死腦筋,除了詐林雙話那會兒聰明了一瞬間,其餘時候隻認死理,他認準林雙來到皇宮就是有所圖謀,現下就算林雙把嘴說爛了也無濟于事。
林雙也不願意與他多話,見他擡起手中劍再次襲來,她心底壓不住的煩躁,正好攢了幾日的内力可以練練手。
她二指夾住劍鋒,一手推掌擊在逐風腹部,逐風顯然沒想到她竟然有内力,被直接推出二裡地去,“砰”一聲撞在牆上,又摔在地上,嘔出一口血來。
林雙拎着劍走過來,一腳踩在他胸口,劍尖直指他咽喉,冷冷道:“與你好說不聽,喜歡動手我就成全你。”
她擡起手,三尺青鋒在月光下映照着她不近人情那張的側臉,更顯寒意。
逐風下意識閉上眼,隻聽“叮”一聲,疼痛從他手臂上襲來——一道爬過整條小臂的傷口,鮮血汩汩湧出淌到地上,和劍尖滴落下來的彙聚到一灘,血泊間躺着一顆石子。
逐風順着劍身看上去,見林雙正偏頭看向門口,眉宇間有一股戾氣。
“今夜客人倒是多。”
月牙門陰影中緩步走來一人,身着靛青圓領錦袍,眉眼俊朗、身形挺闊,溫聲道:“本王入宮赴宴,走錯了路,林姑娘見怪。”
——平西王,蕭承安。
逐風雙眼一亮,急道:“王爺小心,她有内力!”
“江南堂林雙,最年輕的天下第一人,怎麼可能會沒有内力?”
蕭承安走到近前來,拱手一禮,道:“久仰林姑娘大名,月前天坑大試,江湖中人都以為你已經身隕,不禁扼腕歎息,誰人會知林姑娘竟輾轉到了皇宮,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林雙甩掉劍上的血珠,劍尖對上蕭承安,道:“客套話不用多說,王爺能認出我來,也當知我是怎樣的人,我意外被賣到宮中,現在隻想早日出宮,對你們皇帝毫無想法。”
蕭承安淺笑道:“林姑娘磊落,隻是江南堂威風多年,一直為朝廷所忌憚,這你是知道的,倘若此時你在宮中的消息被皇兄知道了,你覺得朝廷會做何想?”
林雙撩起眼皮正眼看他。
江南堂地處繁華地帶,要錢有錢要糧有糧,更有林雙坐鎮,其他三大家和逢仙門無不避其鋒芒。
朝中忌憚不是一日兩日,所以林聲慢每年都要進宮面聖,為朝廷捐糧捐錢赈災和充盈軍隊,如此才和朝廷保持住微妙的關系。
但誰又能知朝廷有沒有一舉将其覆滅的想法。
林雙起初的想法是,她行的正坐的端,面見天子向他說明一切,且她體内當下并無内力,對皇帝構不成任何威脅。
經蕭承安一說,她意識到,這對皇帝來說,如何不是一個好機會。
“你前腳在南屏城失蹤,後腳就出現在皇宮,無論你是否有行偏差,皇兄隻要扣住你,将你就地格殺,對外隻道江南堂來人刺殺天子,他即刻就能出兵江南堂,其餘三家和逢仙門必定會來出一份力,瓜分江南堂。”
林雙收起劍,将腳從逐風身上移開,後者立即起身站到蕭承安身後。
林雙道:“你和我說這些,為求什麼?讓江南堂助你争奪皇位?”
蕭承安擺擺手,道:“皇位于我而言,無甚趣味,蕭某隻是敬佩林姑娘已久,不願看一代英才隕落罷了。”
林雙不耐煩道:“怎麼,平西王當初是靠彎彎繞繞說話一劍破三關的嗎?”
蕭承安笑出聲來,道:“林姑娘豪爽,我知道禧妃娘娘能出承恩殿必然有你的一份力,蕭某隻是希望你能再照拂她一二。”
林雙不解蹙眉。
蕭承安垂下眼,道:“沈将軍是蕭某的老師,當年沈府一朝出事,蕭某應承過他,要照顧娘娘,不過我人在宮外,對于後宮的事總不好過多幹預。”
林雙道:“待她恢複聖寵,我就要離開皇宮,隻到那時,你們皇家的事多一分我都不想管。”
蕭承安道:“多謝林姑娘,蕭某屆時自會為你安排好,讓你順利出宮。”
逐風捂着傷口,似有話說地喊了蕭承安一聲,但礙于蕭承安已經和林雙達成共識,他就沒再說出口。
林雙瞥他一眼,臉上挂滿嘲諷地嗤了一聲,道:“你這暗衛的頭領也會怕死,真遜。”
扔掉劍回身慢悠悠地往房門走去,不耐煩道:“看在你們王爺的份上給你一條活路,别再來煩我,滾遠些。”
她一腳帶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