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垂着眸,頓了頓,道,“你的傷……?”
“無礙。”謝滿衣清楚她想說什麼,出聲打斷她,不以為意地瞥過她,擡眼望了下天色,神情疏淡,“臨近年關,不宜在新都停留,明日便啟程回涿郡。”
他就這樣萬分随意地下了指令。
“明日就回?”越青雨錯愕。
“怎麼。”他的聲線很淡薄,視線輕飄飄地又落回她身上,停在她濕潤的眼睫上,“還有未盡之事?”
“……沒有。”她搖頭,隻是覺得他受了肩傷,不像能立刻趕路的樣子。
“那今天好好休息。”青年輕聲一笑。
越青雨擡頭看他,沒有外氅的加飾,加之衣袍半濕,肩寬腰細,隐約可見噴薄而出的肌肉。
原來他并不清瘦,也很高大,她需要仰着頭看他。
他眉眼間頗怠倦,唇色異常白,身上萦繞着血氣,不過黑袍加身,卻看不出來什麼。
越青雨想了想,還是輕聲道,“不冷麼?”
女郎的視線落在他拎着的外氅上,欲言又止。
“尚可。”謝滿衣輕描淡寫地撩眉,音色溫和,立于紛紛的雪間,星星點點落在黑袍之上。
他後背被冰砸出一片黏膩的血,不披外氅反而好受些。
謝滿衣方才落水,寒症又起,不得已運了内力壓制,此時肺腑都翻騰着,當真是不覺得冷。
謝定不忍,勸道:“君侯,屬下背您回去。”
“不必。”
謝滿衣緩緩搖頭,擡步而行,他一隻手扶着木杖,另隻臂彎上挂着那件鶴氅。
幾人在雪中走得極慢,越青雨望他背影,步伐竟顯蹒跚,脊梁挺拔,黑袍近乎粘連在上,她不免有些錯愕。
她思及墜入河中時,清晰可聞的破冰聲,而他将她攬于懷裡,不曾叫她受到一點傷害。
那樣高的山坡,他的後背一定受了傷。連腿都成了這樣,摧折于風雪中,步子極重,身側的謝定卻不敢扶他,隻亦步亦趨跟着。
他平素溫和矜漠,一副皮囊形如谪仙,卻自有不怒自威的氣度融入骨血中,哪怕這種時候,底下的人都不敢造次。
越青雨這時才發現他傷的竟這樣重,方才在車輿上還有閑情同她談笑。
她抿抿唇,不吭不響地跟在他身後。
直到她被拒之門外,謝滿衣臨進門前,垂眼看她,笑了聲:“跟着我做什麼。”
“看看你的傷勢。”她也望着他的眼睛,沉聲道,“你身邊沒有女侍,我為你上藥。”
“我傷在肩上,恐怕不便讓你看。”他撣去肩頭雪,方垂眸,濃黑的眼睫靜靜看着她,“再者,我隻肩膀有傷,手還安好,上藥之事不必勞煩旁人。”
“你後背也受了傷。”她神色平靜坦然,溫涼如水的眸倒映着他的臉,聲音卻低了下來,“落水之時,薄冰破碎,你躬身以背相抵,若落了疤痕,到底怪我……”
謝滿衣明顯怔忪了一下,意興闌珊地想,這女郎話極少,人亦冷清,不勝病弱,有時卻語出驚人,叫見識過各樣人等的初安侯都有些始料未及。
“……後背就能讓你看了?”話音裡帶着笑意,有幾分想要開玩笑的意思。
越青雨怔然。
這不能麼?
在洛陽時,宴席之上多有奴隸袒露上身,以此作樂。她看的多了,不以為意。
卻忘了眼前人的身份,她或許不在意,他應當會在意。
她方才太過内疚,心緒難平,這樁事雖不能全然怪在她頭上,可跳下山坡卻與她脫不了幹系,她總想做點什麼以此慰藉,一時口無遮攔了些,此時後知後覺,羞慚一并湧上心頭,止了話音。
“娘子自重。”他不輕不重地道了聲。
“謝定。”他提高聲音,喚遠處的謝定,謝定不知何時端過來一盆水,尚冒着熱氣。
二人進去,門被關上。
屋外的女郎立在屋檐下,很是怅然地想,頭次有人叫她‘自重’,仿佛她是甚麼沒臉沒皮的人一樣。
不多時,謝定從裡頭出來,不及掩門,将手中的水盆放在一側,直直向她走來。
“同旁的門閥有别,謝氏極重男女大防,君侯平素也不會讓女侍近身,莫提上藥這等事。”謝定聲音壓低,作了個‘請’的手勢,“娘子不必多思,君侯請您進去。”
她打眼看去,瞥見那盤原本透明的水被血染的猩紅,白色的絹布搭在盆的邊緣,一滴滴往水盆裡滴血,壓根不像被清水稀釋過,觸目驚心。
他當真能忍,那身黑袍下,不知染了多少血,就這樣,一路未嘗将痛楚形于辭色,也不曾停了馬車,尋醫士瞧傷,還能輕描淡寫地與她嗆聲。
。
越青雨不由驚心駭矚,方才因那句‘自重’生的氣先消下幾分。
---
謝滿衣已然換了件白色的長衫,眉眼間隐有倦意,坐在窗邊矮榻上,曲臂支着頭,阖着眸子靜目養神。
金紋卧爐吐着細煙向上攀升,一股濃烈的檀香味侵入鼻端,掩下幾分微弱的藥香和淡淡的血腥味。
她斂目行禮,自顧自坐在了他的對側。
越青雨猶豫良久,啟唇:“方才所言冒犯了君侯,請君侯恕罪。”
他睜了眼,瞧見她秾麗的眼尾,染霧的睫羽,他的神色分辨不清,像沒什麼所謂:“今天倒是不站着了。”
越青雨不明所以,剛收回去的心又跳起來,作勢便要站起來。
一隻手隔着短窄的憑幾,握住她的手腕,雪光幽幽地映照進來,越青雨覺得,他真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愛折騰人。
大雪簌簌拍打窗檐,她隐晦地蹙起眉,不看他,也不說話。
青年半晌未言,許久才收回手,意味不明道:“什麼膽兒。”
不過一瞬,她又變回了那幅小心翼翼的樣子,确乎很像一隻貓兒。
偶爾會露出爪牙,但當察覺到外界所謂的敵意時,便會立刻縮入軟弱的皮囊裡,柔弱純淨,很讓人憐惜。
謝滿衣察覺自己心緒的變化,第一時間将不妙的念頭絕情撲滅,迅速收斂起所有情緒,手指輕扣桌面。
謝滿衣低斂着眼睫,面上沒什麼情緒:“你不必多想,今日之事全然怪我,同你無甚幹系。”
“也不能這樣說。”她的眉眼糾結的擰住,一雙眼睛往下望住了他的腿,“你的腿,沒事吧?”
謝滿衣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音色極溫和,“這不是你該關心的。”
怎麼會有人笑着說出這樣讓人窘迫的話……
他的唇邊含着笑,眸底卻淡如寒潭,注視着窗外的疏枝,似在思索什麼。
“原本覺得今日時機不好,打算到涿郡再與你講。”半晌後,他側過頭,慢慢道,“你既跟了過來,我便直說。”
“今日的刺客,是沖我來的,不過是借了你的手。”他的視線冷冷地掃視過來,溫和的聲線也似披霜挂雪,含了涼意。
“你該知道,你于我,無異一柄懸在脖頸之上的利刃,指不定何時,便會刺入我的命脈。”
“我于你,應也一樣。”
謝滿衣垂着眼睫,望着手邊的一盞清茶,仍是那幅溫如白玉的仙顔,卻無端地讓她覺得冰涼刺骨,“因而,我先同你講清楚,謝氏乃定州門閥之最,聚族而居,府邸内更是人多眼雜,為避事端,越娘子……”
“我們的婚期在年後,為全禮數,府中阿母已為你置辦了一處宅子,要你暫住幾日,好從那裡出嫁。”
“我的意思是,你我之間,既無情誼,也隔了詭計,想必與真正的夫妻相去甚遠。”
“為全你名節……”亦是為了護她安危,待在他身邊,不免成為衆矢之的,不如遠遠獨居,更得清淨。
謝滿衣望她潋滟的眸,竟停下話音,心底莫名生出一絲異樣之感。
他移開目光,幾近字斟句酌,語聲放的極緩,唯恐傷她半分。
“你在涿郡時,便住在那處宅子裡,會有府兵護着。來日若要離去,謝六奉上一封和離書,贈你半數我名下的私财,必不會虧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