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楚府。”
站立在一旁的院首見宋子雲氣色不好,“今日風雪,殿下怎麼來了?”
“閑來無事坐馬車出來逛逛,不知怎地就逛到了先生府上。先生不會怪我叨擾吧?”
“臣不敢。”
“不敢?先生一人之下,哪裡不敢?”宋子雲目光冷靜,隻是眼底深處,仿佛蘊藏着一絲難以化開的疲憊,“楚先生沒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話音剛落卻瞥見楚墨珣飽滿天庭上那道傷口,雖已好了大半,傷口上的痂呈現出淡淡的粉色,“爾等都退下吧,我有話和首輔商量。”
宋子雲道,“我常聽人說起我失憶前的事,那時陛下剛剛登基,我與楚先生有說不完的話,不知先生可還記得?”
楚墨珣端坐在她身側,“如何不記得。”
“後來那幾年為何我們的話少了?”
“一切皆是我的錯。”
楚墨珣沒有自稱臣,而是我。宋子雲擡眸之際撞見他眸中奕奕神采慢慢淡了下來,“還望羽南不要怪我。”
“之前的事反正我也不記得了,就讓它們随風去吧。”
楚墨珣平靜的臉上毫無波動,隻是那雙無情緒的眸子倏然閃出一絲光亮,仿佛在詢問是否當真。
可宋子雲不敢看來人,低頭問道,“那日我去白馬寺,你……”
“殿下不該來白馬寺。”
這句話如同一盆冷水澆滅火盆裡的炭火,“為何?”
“殿下該撇清你我之間的關系,這樣才好坐穩主審官的位子。”
“是先生想撇清你我的關系吧。”宋子雲譏笑道,“堂堂首輔不該和一個隻和面首玩的□□公主有任何牽扯。所以我昏倒之後,你連等我醒來都不肯,原來是想和我劃清界限。”
“你竟誤會我至此?”
楚墨珣僵立在原地。血色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他冷白的皮膚下瞬間褪去。
那張精雕玉琢素來完美掌控情緒的臉此刻正經曆着一場無聲的卻足以摧山坼地的風暴。一切引以為傲的鎮定、深不可測的城府、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氣度,都在這一瞬間被徹底擊碎,暴露出底下最原始的、赤裸裸的驚駭。
“誤會?好,你告訴我,高莫奇是你假借秦王之手安插在我這裡的人,這事我誤會你了嗎?”
“本意是想保護你。”
不知為何宋子雲聽見這句話就煩,一股怒意蓄滿胸腔,她猛然站起身,“保護我和瞞着我是兩回事,我宋子雲是那種需要你養在溫室裡的花朵嗎?”
“不是。”
楚墨珣雙唇緊抿,避之不談。
又是這般!
宋子雲腦海中一個畫面一閃而過,也是這樣寒冷的天,窗外冬雨陰寒淅瀝,敲打着芭蕉,更添幾分孤寂清寒,他手中的朱筆懸在半空,墨汁将滴未滴,目光卻并未落在奏疏上,而是失神地凝在跳躍的燭焰中,一言不發,冷眼看着自己為他激動為他怒喊,宋子雲身形微晃,一手撐在桌上。
“羽南你怎麼了?”
“用不着你管。”宋子雲又問,“京城的那些謠言是不是你……”
“這一切……從你……從秦王府救我出來開始,不對,甚至更早,難怪陛下要我做秋闱主審官你沒有阻止,那時你就已經計劃好了?”
這幾日心中積壓的不快就像是夏日壓在雲層間濃厚的烏雲,随着一聲炸雷劈開雲層,傾盆而下。“羽南,你别激動,你累了,我去讓院首進來看看你。”
“我說了不要你管,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計劃好,是不是你不想讓我做秋闱的主審官?”
“楚墨珣,你能不能在我面前說句實話。”
“你要我回答你什麼?”楚墨珣猶如泰山那般巍峨伫立在她一側,臉色比烏雲還要沉,黑瞳冷如冰峰,可冰峰下又隐隐藏着熊熊火焰,聲音低沉沙啞,帶着一種壓抑的冷笑,“難不成殿下府上的白暮非和祁風也是我安排的?”
宋子雲雙手緊緊攥住衣裙,她府上大大小小事務,她每日幹了什麼,何時吃藥,府上來了何人,每一件事無巨細地落入他眼裡,她離他如此近,近到擡眸便能見到楚墨珣黑瞳之中自己的表情。
她想起五年前,那個她翻牆出去的雨夜,淩亂不堪的發絲,裙袍衣角浸染在泥濘的雨水中,臉上粉黛盡退,他卻挺如松柏一樣站立在她面前,如美玉如那一輪高挂月華,任何俗物都不能玷污他。
或許她這個長公主在楚墨珣眼裡就如同地上的爛泥,隻不過是他首輔大人可以随意擺弄的木偶。高莫奇是被自己查出來的,那她長公主府上沒有被查出來的呢?又有多少是他的人?
秦王府向來密不透風,可他卻有這般本事将人安插進去,又能不漏聲色地轉手到她府上,究竟還有多少事他不能做,不敢做?
“是啊,我府上事情,楚先生比我清楚。”
“不管殿下相信與否,臣沒有做過傷害殿下之事,至于高莫奇是誰的人,臣辯無可辯,” 他的聲音重新變得低沉沙啞,帶着濃重的倦意,“我派人送殿下回府。”
他轉過身背對着她,隻留下一個孤寂和疲憊的背影。那姿态,是驅逐,也是徹底的自我封閉。
深深地看了那一眼僵硬的背影,宋子雲想開口卻堵在喉嚨,化作一聲嘲諷的笑。
他一向如此,從不停留,從不挽留。
宋子雲的心一抽一抽地疼起來,這種疼痛似曾相識,又有某種新鮮的情愫湧入,她像是迷了路的小鹿穿梭在迷霧重重的森林裡,
她什麼也沒再說,猛地轉身帶着一身未散的寒意和更深的混亂,沖進了門外冰冷的雨中。
楚墨珣依舊維持着那個姿勢,一動不動。隻有緊握成拳、指節泛白的手,和微微顫抖的肩線,洩露了他内心遠未平息的怒意。書房裡凝重的氣氛久久彌漫,比窗外的雨雪更令人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