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大概在今年的陽春時節,某日辰時,我出去買了些藥材回來,為了熬一碗毒藥——
瞿麥六兩,通草、桂心各三兩,牛膝、榆白皮各四兩。
不消半刻,我利落地把這些藥材全切碎了倒進那口灰黑織金砂鍋裡,又取了九升泉水,蓋上蓋子,然後拿出火折子将銅鎏金魚耳簋式火爐點燃,最後我隻需要等它熬到隻剩三升水,除去藥渣,這碗藥便煎成了。
少時,絲絲白煙開始冒出來,加之我又一邊在用蒲扇朝爐子扇風,所以那些獨特的藥味便随着那些白煙泛開來,彌漫得整個屋子都是。
煎藥時難免無聊,不知不覺中,我的思緒好像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我想起了北冥。
我想起了那個夜晚,夜色如墨,萬裡無雲,玉盤似的明月慢慢漂浮在一片寂靜的銀河中。
庭院空如澄澈湖水,竹葉飒飒,是風在動,然後影子也跟着動了。
影子的主人是北冥,縷縷清輝打在他身上,他周身便鍍上了一層淡淡柔柔的光暈——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人們常說長得好看的人會令人賞心悅目,其實也不然。
比如說,這世間上最好看的人此刻最令我心神不甯。
他臉頰绯紅,朝我踉踉跄跄走來,最後離我還剩兩步的時候倏忽醉倒在我懷裡。
我聞到北冥身上的酒香,明明是又清又淡的,卻好似一張不可見的網一下就罩住了我。
如此,我更加煩躁不安了。剪不斷,理還亂,我心亂如麻。
心都不靜,那怎能指望我會作出正确的選擇——
他一隻手抱住我,另一隻手撩開我的長發撫上我的後頸,我都還沒來得及與他對視,他便貼上了我的唇……而那時,我沒有推開他。
即便我知道,那天是代鸢的忌日,所以他才會喝得酩酊大醉。
即便我知道,他會吻我很可能隻是他錯把我當成了代鸢。
我都知道,但偏偏就是鬼迷了心竅,那晚我還是放縱了自己,放縱了讓那個錯誤錯下去,放縱了讓他的手伸進我的衣襟、抱着我滾進帷帳裡……
寅時,夜色更濃襯得月光更皎潔,紙糊的窗漏了些光照進一片漆黑的屋子裡。
北冥睡在床的外邊,恰好是月光照亮的地方,而我隐在旮旯犄角的陰影裡。
他累極因而睡得很安穩,臉朦胧得好像要和那月光融為一體,一派靜谧美好的樣子。我情不自禁地從黑暗中伸出一隻手覆上他的臉。
我半貼在他身上,手指由他的額頭輕輕地摩挲過他的眉、他睫毛下的陰翳、他的鼻尖、他的唇峰……
我一點點勾勒出他整個輪廓,恨不得能把這張世間上最好看的臉烙印進心裡。
十年前,我還在薛自鄂府上作婢女時,也是在一個晚上,薛自鄂瞧上了我。
那晚不像今日這樣,那晚沒有明亮的月亮,也沒有半點星子,隻剩下黑,黑得要吞噬萬物一樣。
黑代表的是未知的恐懼,就像薛自鄂絕對想不到一個十四歲女孩的袖中黑暗之下會藏有一把匕首——
薛自鄂就是我的滅門仇人。
但,那晚其實我原本沒有準備殺了他。
在滅門當晚,我便知道我的仇人是誰,沒過多久,我便使計成功被薛府買進作婢女,此後我在薛府潛藏了整整四年。
這麼多年裡,我看過有女子以行歡的手段接近薛自鄂欲殺他,也看過有男子以身體綁着數捆炸藥欲和薛自鄂同歸于盡,還有好多好多……然而他們全都白白送了命,甚至薛自鄂在他們死後還要對他們鞭屍。
如果不是薛自鄂看上了我,我想我還能繼續忍下去。
我并不介意苟且偷生,我要的是一擊緻命,必死無疑,不到胸有成竹我絕不會出手,因為我若死了便再沒有人會替我沈家報仇了。
隻是那一晚,薛自鄂要我晚上去他房中服侍他的事讓我突然醒悟了另外一件事——
我殺不死他,除卻他本人武功高強,他身邊也是高手如雲,哪怕是等到他老了,我也不會得手,我永遠也殺不死他。
恍然大悟的那一刻,沒有得到救贖的快感,反而是絕望,無休止的絕望。
萬念俱灰,萬物俱滅,四年的隐忍時光全都被湮滅成灰,我好像又回到了沈家被滅的那個晚上。
也許我本來就應該死在那個晚上——
所以,我抱着這樣的想法準備去赴死了,我知道我不會得手,可那起碼是離“我殺他”最近的機會。
沐浴之後,我一個人一步一步走到卧室門前,看似平靜,腦中卻不斷在演示着我揮刀刺向薛自鄂的動作。
誰知才剛輕輕将門推開了一道縫時,燈滅了,屋内漆黑一片。
之後,我聽到有人同薛自鄂說話,于是我想起來,無月也無星,可不就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殺人夜嗎?
當我再沒有聽到任何動靜時,我透過細縫去瞧,隻見薛自鄂已經死去。他低頭跪在地上,喉上噴出來的血撲到燭台上。
薛自鄂前方站着一名男子,他穿着比黑夜還要黑的衣裳,拿着還在滴血的劍。
那個男子好像自帶着光,所以明明屋裡是黑漆漆的,但我卻能将他樣子看得一清二楚,隻是我找不到任何詞來描述他的樣子,不過從我見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便是這世上最好看的人。
薛自鄂死前喊他為北冥,說他是千水閣的閣主。
07
如意料之中的,于那晚過後的次日,北冥醒來問起我昨天的事。
他果真什麼都不記得了,不過就算他記得,我的回答也會是“昨天什麼都沒有發生”,畢竟我還記得他立下的規矩——最好的刺客都不能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