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殺的葉清,該是那個冷血無情、虛僞狠毒的女人。可眼前的她,卻與記憶中的模樣背道而馳。
這樣的葉清讓楚辭時常會懷疑自己,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人。
那日,他甚至親口許諾還她自由。
可她選擇了江堯。
這個選擇讓楚辭再次感到陌生。
他在心軟,這很危險。更可怕的是,他對她說的那些話,他沒有把它當成謊話說。
他決不允許這種情況繼續下去,因為她必須死。
或許也是意識到,他會不自覺地對她心軟,他開始刻意避開她。
拒絕了解,拒絕思考。她是什麼樣的人已經不重要——待到魔教覆滅之日,也必将是她的死期。
可是殺死她之後呢?
愛他的、他愛的、他恨的,都将煙消雲散。曆經大喜大悲,看盡滄海桑田後,他早已面目全非,甚至耗盡了所有的情感,繼續活着,也不過是具行屍走肉。
可是如果就這麼随她而去,那複仇的意義又在哪裡?
實在是個無解之題。偶爾,他會遠遠望着她的身影,仿佛能從那裡找到答案。
直到她生辰那日,他重返武陽派,終于得到了答案。
這并非臨時起意。多年前他曾許諾葉清,要陪她度過每一個生辰。可越是記得這個承諾,他就越想逃離她的身邊。思來想去,他回到了武陽派。
山上,一片廢墟間雜草叢生,藤蔓爬滿斷壁殘垣。台榭下的青苔,牆角的蛛網,書案上厚厚的塵埃,都透露出一股凄涼的氣息。
楚辭輕觸書桌某處,機關開啟,露出一個塵封的木匣。當年師傅拼死護他出山,臨終前叮囑他務必取回此物。後來他确實取到了,卻隻發現兩顆紅色的藥丸——引鸩之毒。
兩顆,兩條命。
當年看到匣中物的那一刻,他便徹底喪失了求生欲。是他讓師傅失望至此,是他害了整個師門,最該死的他,卻還在苟活。
如今大仇得報,可當他再次面對這兩顆毒藥時,那種無力感依舊如潮水般湧來,因為他對自己很失望——
即便知道她是魔教卧底,即便她洩露師門機密,即便師傅要她以死謝罪,在最愛葉清的那一年,楚辭仍舍不得她死。
記得之前某個深夜,葉清曾問他,若有一日她成了魔教妖女,他會如何。
那時他沒有深思,隻說出了心中認定的正确答案。可當假設成真,他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那時候,他還是想相信她,他還是決定袒護她。
如果她有罪,那就讓他承擔吧,他一個人赴死就好了。
可後來發生的一切……
時至今日,他發現自己竟還會對她心生動容。這真是罪該萬死。
凝視着那兩顆毒藥,楚辭隻覺自己既可悲又可笑。
忽然,他發現了端倪,木匣子的底部似乎還藏有東西。
一股強烈的不安襲來,拆開底闆時,他的手竟在發抖——
裡面,靜靜地躺着一封信。
吾徒楚辭親啟:
汝見此書時,當已曆盡劫波。十餘載師徒情分,為師臨終最放不下的,便是你這癡兒。
清兒身世,今當盡告。彼實乃汝師叔葉寒松之血脈。當年寒松察覺其妻為魔教護法,竟欲除之後快。其妻早有預感,于清兒六歲那年,暗中托人将其送走。寒松發覺後,仍不罷休,一路追殺。更痛心者,師門為保清譽,竟颠倒黑白,将此事盡數推诿于魔教。為師當年不過一介弟子,人微言輕,雖竭力勸阻,終究難敵衆議。寒松不僅未受懲處,反得衆人維護。那孩子輾轉流落,終究還是入了魔教。此事至今思之,猶覺愧怍難當。
江湖恩怨,如環無端。寒松雖得善終,然天理昭彰,終是病殁;魔教作惡多端,合該覆滅。然清兒何辜?她自幼失怙,身不由己。汝二人相愛相殺,實乃天意弄人。
為師深知汝心性。汝自幼便見不得他人受苦,即便對仇敵亦存憐憫。這般心性,報仇雪恨後,必會更加痛苦。為師不願見汝違背本心,更不忍看汝被仇恨蒙蔽,變成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
匣中丹藥,乃為師精心改制,毒性大減,僅會令人忘卻前塵。若汝二人實在難以釋懷,不妨借此重獲新生。大漠孤煙,江南細雨,何處不可安身?何必非要在這血海深仇中糾纏不休?
還記得那年春日,你初入師門,在後山桃林練劍。落英缤紛中,你問為師:習武之人,當以何為重?為師笑答:但求問心無愧。如今想來,這問心無愧四字,最是難得。放下仇恨,不是懦弱,而是給自己一條生路。
師絕筆
楚辭攥着信紙的手指微微發抖,信紙早被淚水浸透。他忽然想起今日是葉清的生辰,胸口像是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
他很想見她。這個念頭來得突然又強烈,他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出了門。
夜風呼嘯,他一路疾馳回到了魔教,遠遠望見她房中的燈還亮着。
但他還是沒有立刻去見她,而是,回去換了一身白衣。
再之後,他輕輕推開她的房門,看見葉清正坐在桌前發呆。她聽到動靜,驚惶地擡頭,卻在看清來人後僵住了身子。
楚辭走到她面前,喉結滾動了幾下,終是開口:“今日……是我生辰。我想吃面。”
他的聲音很輕,也很溫柔。
番外三
那一夜,爐火燃得極旺,跳動的火舌将葉清蒼白的臉映得通紅。她緩步走上台階,每走一步,楚辭臨終的話語就在耳邊回響——
“看來……武陽劍法……你都學會了……”
“阿清,我不怪你,到現在,我隻怪自己不夠愛你,如果我足夠愛你,這一切本不會發生。”
“阿清,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奢求你的原諒,我隻求你能放下,一切都是我的錯。”
“下山去吧……阿清……隻要忘了我,忘記這一切,你還是可以好好地……活着……不……你一定會……會幸……”
當她想起他閉上眼前最後那抹淺笑時,淚水無聲地從她的臉上滑落。
其實她不僅想起了這些,在這之前,她還想起了一切。
江湖上的神醫顧笙曾告訴她,引鸩之毒,若是劑量極微,投入水中便是淺紅色。
“阿辭,你希望我忘記這一切嗎?”她望着熊熊燃燒的爐火喃喃自語,火舌在她眼中跳動,“可是忘了就代表沒有發生過嗎?”
“若是這樣便可放下,那麼阿辭,大婚那日,你的那杯合卺酒又為何是深紅色的?”葉清的眼淚越發洶湧,“你能原諒别人對你的傷害,卻無法原諒自己對别人的傷害嗎?”
“你真的好傻啊。”火光照亮了她的淚眼,也照亮了她唇邊苦澀的笑。
忘了,痛苦或許不會延續,但是傷害卻永遠不能消弭!
引鸩之毒,終究也是,隻能治标,不能治本。
她想着,然後就這麼帶着笑,縱身一躍——
前方是一個巨大的火爐,許久之後,爐中的火焰安靜地燃燒着,像一場無聲的告别,跳動的火光在牆壁上投下搖曳的影子,忽明忽暗。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