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禦前長街從未有如此熱鬧。
春夜微風輕寒,吹得人攏緊衣衫,連累宮侍手中照路的燈燭也簇簇搖曳,路面忽明忽暗,看不到盡頭。
持燈宮人面色蒼白,垂頭盯着綿延不絕的青石磚路,暗暗在心中祈禱,希望這條路長些,再長些。
他就算有心想要放慢腳步,身邊的貴人們步履匆匆,豈能容他慢上半分?
身不由己,一輩子為奴為婢,這般命運,他原本已經是接受了的。
可世間最絕望的事,不是終其一生受困于黑暗,而是見過光明,卻又跌入深淵!
新帝雖年幼,執掌宮廷,賞罰有度,喜惡分明。縱然君威深重不可冒犯,卻也淵渟嶽峙,分明仁心。
宮外人人傳言新帝殘暴,殺伐太重,絕非長壽之相。可真正在君王身邊見過她的人,誰能不希望這樣的帝王長長久久坐在龍椅上,為他們撐起一片天?
提拔女官,優待奴婢,減免刑罰,增富例銀。如今宮中真正的主子隻有陛下一人,他們要做的活計輕松,工資卻比照原來成倍上漲。
哪朝哪代的君王不說自己心系天下,憂國憂民?
卻何曾有掌權者當真垂眸看見他們,看見天下人中最低賤卑微,塵土污泥般的奴婢!
三生有幸,讓他們遇見這般明主仁君。
眼看着手中的銀錢多了,身上的傷疤愈合了,要命的差事一件件少了……人人都撿着盼頭想要往前奔,奔一個幸福燦爛的時候,天忽然塌了。
天殺的刺客,竟能突破層層守衛,趁着陛下獨處,重傷他們的希望!
王朝舊制,帝崩,近侍陪葬。
轉瞬即逝的光明像一場幻夢,輕飄飄破碎。睜開眼,隻剩下零落的幸福殘骸。
恨呐,怎麼能不恨;不甘心,怎麼能甘心!
眼淚已經在心中流盡,殘存最後一絲希望寄托太醫院,期望事情出現轉機。就算明知心中祈禱皆是徒勞掙紮,仍舊閉上眼,不願看見命運的鍘刀落下。
他們如今不過是一具具行屍走肉,麻木地運作着,發揮最後的餘熱。
而與他們相隔不過三尺的貴人們呢?
夜色是沉重的錦緞,蓋在每個人的臉上。
微弱燭火搖曳,就算近在咫尺也隻能看見拭淚的動作,沾濕衣襟的水迹卻沒有一點悲傷的味道。
夜色是最後一層遮羞布,遮住矯飾之下,幾欲噴薄而出的狂喜。
大好前途在望,他們如何能不喜!
重傷不治,交代遺命。
這八個字,毫無疑問是新帝送命的鐘,卻是世家起複的鼓!
從一開始同意新帝即位,他們等的就是今天!
自幼孱弱,湯藥不斷,登基不足雙月,先後因病罷朝兩次。
他們這位新帝,終究還是難逃那句“短命夭折”的批命!
沒有人懷疑重傷的真僞。
以皇帝素日的表現,當面诘問都能吓得她高燒三日。無論今夜潛入皇宮的刺客再如何不濟,殺個皇帝,當真是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簡單得多!
他們已經開始暢想新帝駕崩之後的舉措。
隻要皇帝一死,世家過往的罪責一筆勾銷。什麼死罪,什麼白身,統統都不作數!
更不用說那些損害世家利益的政策,改律、重用科舉、女子為官……這些通通都要廢止!
哈哈,她當初在朝堂上貶斥衆臣的時候,可曾想到,自己短命至此,竟然隻做了兩個月的皇帝!
借着拭淚動作遮掩自己眼中譏諷和嘴角笑意,新帝登基後終于有機會再次踏入皇城的世家子不由自主咧開嘴角。
咎由自取,真是咎由自取哈哈!
就算皇帝死後皇族血脈斷絕,也算不得什麼。本來麼,讓男子孕育血脈,分明是颠倒陰陽,從前是神異,如今便是妖異!
妖異血脈斷絕,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啊!
收手藏于袖中,擡眸看向越來越近的大殿,世家衆人眼中閃過寒芒。
新帝活着對他們全無益處。
可新帝暴斃無子,卻是世家想都想不到的好機會!
當然,這也伴随着不可避免的權力真空危機。
封建王朝之所以要立儲,就是為了避免出現權力真空,群龍無首,最易生亂。
眼下卻顧不得這許多!
當初扶持新帝,就是迫于“國不可一日無君”的壓力,無奈之舉。誰能想到,這皇帝推上去,反手就背刺世家,人事兒她是一件不幹!
他們現在當真是甯願扛着危機壓力也絕不能再随便推個和這位一般不知所謂的家夥坐龍椅。
不過,眼下就算真的還有人怕說出去不好聽,非要推個皇帝坐龍椅,也實在是沒人了。
眼前這位實實在在就是皇室血脈僅剩的一支,上天入地也找不出第二個。
當真是死得好哇!
隻有她一死,他們完全有信心能夠迅速補全權力真空。重新擁立内閣也好,另起爐竈也好,這王朝天下,必将再次回到他們手中!
正是百年帝王,千年世家!
“大人,小心腳下。”
宮燈照着大殿門檻,一晃而過。
所有的興奮狂喜壓在心底,就像蓄勢火山,無論内裡多麼熾熱,面上卻不能表露一絲一毫。
衆人端着如出一轍的哀傷悲切,緩步靠近帝王居所。
如果此時有人從高處俯瞰,漆黑如墨的天空之下,微光閃爍的宮燈連綴成星河,勢如破竹的撲向大殿,遊魚入海,衆流歸川。
竟然也算得上一幅美景。
可惜的是,隻能留存片刻。
“陛下正在與嶽太傅交代遺命,各位大人,外殿稍待。”
作為帝王寝宮,明宸殿大部分時間都是寂靜的,可今夜寂靜,卻不同尋常。
虞烜秋還在病中不曾出面,五位禦前女官,素衣淨面,守在内殿門前,素色繡屏影影綽綽,似乎真的能聽見其後傳來的絮絮低語。
帝王崩,按照禮制,文武百官,貴胄公卿,凡是京中叫得上号的人物,都要到場哀哭相送。
衆臣分明都是第一次踏足新帝寝宮,卻并無拘束,生疏場面帶來的微末緊張早已被焦灼情緒掩蓋。空氣中蔓延的靜默是看似平靜的海面,暗流湧動,随時準備着擇人而噬。
無論真情假意,衆人落在繡屏上的目光灼灼,幾乎要将單薄錦緞燒出洞來。
偌大寝宮一時安靜的落針可聞,等在殿中的衆人面上悲傷,卻不由自主地豎起耳朵,拼命想要聽到内室的動靜。
似有若無的呼吸聲斷斷續續,微末的動靜牽動群臣心緒,在某個衆望所歸的時刻,忽而一停!
海面的平靜終究未能堅持太久,無聲的眼神交流中,忽然有人起身。
“依禮制,曆代君王交代遺命都應該有文武百官見證。”
“如今陛下卻隻見太傅一人,将衆臣擋在門外,這恐怕不合禮數。”
守在屏風前等着陛下吩咐的趙青君擰眉擡眸,冷冷盯住出聲之人:
“鄭大人連陛下最後的清靜都要攪擾?”
鄭氏,老熟人了。
“不敢。”
甚至連‘微臣’的自稱都敷衍地省去,鄭氏嘴上說着‘不敢’卻更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