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友們都在看着他的動作,師襄一皺眉:“不會吧……?”
衛山河點點頭,沉聲道:“我長出猴子毛了。”
明顯的異化特征終于出現,大家臉色都不是很好看,各自檢查自己的身體。一通檢查下來,大家的異化程度都不相同,衛山河最重,手背上也出現了短短的棕色毛茬,其次竟是師襄,而異化程度最輕的是祝靈正,隻生出了零零散散的幾根猴毛。
師襄當即道:“不能再拖了,走,去找那一隊。”
幾人紛紛起身,将剩下的飯食收回小隊背包。那隻小猴子此時已經吃完一整隻桃子了,看到衆人要走,一對圓眼睛便直勾勾地盯着他們看。
陸厭對它道:“再看也沒有了,哥幾個得留點桃子以後備用。”
猴子當然聽不懂人話,見沒有食物,就對他們失去了興趣,一扭身,将屁股朝着衆人,兩隻爪子扒拉着一個黑乎乎的小玩意,玩了起來。
那東西怎麼看怎麼眼熟,似乎是從殷熾那一堆“寶貝”中扒拉出來的,陸厭單手拎起猴子将那個小玩意從它爪子裡拿出來,隻見那東西呈圓弧狀,下粗上尖,青中透黑,上面有不甚明顯的白色紋路,看形狀,似乎是什麼動物的角。
“這是找趙雲睿換的犀牛角。”殷熾認出來了,便道。
不少小說裡都提到過“犀照通幽”,化用了溫峤燃犀的典故,通俗來講,就是用點燃的犀牛角照明便可以看到另外一個世界的東西,衆人差不多都有所了解,也沒太在意。隻有那隻小猴子看到犀牛角被陸厭拿走,十分不滿,跳到一旁的巨岩上探頭探腦,似乎是在尋找搶回來的機會。
“收起來,走了。”師襄道,從地上撿起綠燈籠,便要轉身邁開步子。
“别啊。”陸厭卻道,從背包裡拿出火折子,笑了一笑,“不如我們點一下看看,萬一真能看到什麼呢?”
說着,他就吹亮火折子,将犀牛角湊過去。恰在此時,那小猴子奮力一撲,正好趕上陸厭擡手,當即撲了個空,擦着陸厭的手臂,直直地掉在了師襄手裡提着的燈籠上。
猴子的趾爪看似平平無奇,但實則非常鋒利,它又是飛撲下來的,勢頭更足。那燈籠原本就被殷熾用鍊刃劃開了一個小口,事情也就是這麼湊巧,那猴子鋒利的爪子恰好勾住了那個破口,隻聽“嗤啦”一聲,小猴子跌落在地,忙不疊地翻身跳起來一溜煙竄進了黑暗中,而那燈籠也被它撕開了,沒了外殼保護,裡面的蠟燭頓時掉了出來,在地上滾了兩圈,熄滅了。
沒了燈籠的照明,衆人的視野頓時被鋪天蓋地的黑暗所淹沒,祝靈正立刻從包裡拿出火把想要點燃,但僅僅是幾秒之後,一種奇異的噼啪聲從陸厭手中響起,那是犀牛角被點着了,慢慢地亮了起來。
青白色的火焰跳動着,映出了無比詭谲的一幕——
以那隻犀牛角為中心,周圍的一小圈黑暗竟然被它吞噬殆盡,露出了帶着淡淡煙霭的山谷的原本景象,看起來,竟然還是白晝。
“天啊……”再怎麼淡定,師襄還是被這景象驚了一下,她看着陸厭擡起手臂,那犀照映到哪裡,哪裡的黑暗就像被慢慢撕開一角一樣,好像一張黑色的幕布被人燒出了連片的洞,露出了本來的天光,“這黑暗是可以燃燒的嗎?包裡還有犀牛角嗎?”
連兌換了犀牛角的殷熾本人都沒想到它還能派上用場,雷打不動的冰山臉上少見地露出了懊惱的神情:“隻有這一隻。”
雖然這麼說了,他還是忍不住再次打開背包确認,希望能再找出一隻來。但随着殷熾一擡手,他身周的黑暗仿佛水中暈開的濃墨一樣,被動作帶着湧了過來,再度吞噬了一部分亮起來的世界。
“别動!”師襄、陸厭和衛山河立即異口同聲道,師襄小幅度地擡起手,輕輕從身旁一揮,那濃重的黑暗仿佛有形一樣,被她勾動了一縷,流到了有光亮的地方。
這一切太奇異了,她忍不住想起了曾經看過的沙畫表演。被染成黑色的沙子平鋪在燈箱上,犀照就像作畫者的手,所到之處,黑色的沙子被推開或帶回,以亮部與暗部的配合來繪制一幅幅圖畫,和他們現在面臨的情景竟然有種詭異的相似。
隻是那犀牛角燃燒得極快,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縮小。
“走走走。”陸厭道,“快往前走,去找那支隊伍,這玩意燙手——祝靈正?祝靈正?”
他連着叫了兩聲,拿着火把站在最後的祝靈正才回過神來。
他一向表情極少的臉上竟露出了驚愕的神色,更是難得地提高了音量:“我看到了……”
火把被點亮、明暗交錯變化的一瞬,他借由反射的光線,分明看到了此前也朦朦胧胧瞥到過、但始終沒能看清的東西!
那被犀照映亮的,根本就不是黑暗,而是無數密密麻麻漂浮在空中的小黑點!
這些黑點擠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是無數獨立的個體,隻有空氣流動的時候才偶爾露出縫隙來,尋常火把根本照不出來,隻有光線變化時才能察覺到一點異常,可是誰又能想到眼前的黑暗竟然是由數不清的漂浮黑點組成的呢?
而陸厭手中的犀牛角,正是在燃燒這些密密麻麻的黑色物質!
最可怕的是,這些黑點輕盈而細小,想也想得到,它們正随着他們的每一次呼吸,被吸入口鼻,湧進肺裡,随着血液循環被輸送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直到徹底占滿血管。
想到這裡,祝靈正的腦海裡忽然浮起了一個詭異的比喻。
他們五個人就好像五塊行走的鮮肉,被放在懸棺裂谷這個潮濕的大盒子之中,正在逐漸變質長毛。這些黑點就是空氣中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微生物,而犀照就像是紫外線燈,在殺滅這些讓他們發黴的細菌和真菌,那傳說中能延緩異化速度的黃符,想必就是食品幹燥劑一類的東西了。
細菌……黑點……天一教……
“是……蠱?”
親眼看到這一幕景象,視覺沖擊和心理沖擊都是非常震撼的,尤其是想到每一次呼吸都會吸進這些黑點,就不由自主地讓人喉頭泛酸,升起一股反胃感來。
師襄拿過犀牛角掐滅,它燃燒的速度太快了,已經從成年人的一掌大小變得隻有小孩拳頭那麼大了,必須省着點兒,說不定關鍵時刻還能派上用場。
陸厭看着師襄的動作,突發奇想:“你們說,這東西片了泡水喝,能不能解了這種蠱?”
一直鐵青着臉試圖屏住呼吸的衛山河聽到這句話,終于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幹哕,其他人看着那青中發黑、油光水滑的犀牛角,也默默搖頭,表示自己并不想喝這玩意。
按理說,他們現在應該繼續去尋找那支帶走了黃符的隊伍,但在看過那震撼的一幕之後,即使犀照已經熄滅、黑點變回為純粹的黑暗,一時間竟也沒有人能主動邁步,離開這片被犀照清理幹淨的區域,再度進入黑暗之中。
這東西經不得細想,越想越令人頭皮發麻,一路上以來出現的種種異狀也都有了解釋。一想到他們的視力受阻是因為被這些黑點遮擋了視線,而聽聲音模模糊糊則可能是被它們填滿了耳道,那感覺就好像渾身有螞蟻在爬,不适到了極點,師襄更是捂住嘴咳了兩聲,想到自己喉嚨先前的異樣感,她也有點想吐了。
隻是難受歸難受,卻還有個疑問一直盤桓在師襄心頭——為什麼大家異化的速度會有所不同?
受限于體力,她的呼吸頻率大概要比其他人高一些,所以吸入的黑點可能會更多,但衛山河竟然是異化最嚴重的,按理說,純陽心法最為綿長和緩,這就解釋不通了。
至于陸厭、殷熾和祝靈正三人,異化的程度其實差别不大,這其中,數祝靈正受影響最輕。但按理來說,殷熾向來喜歡用校服的長圍巾擋住半張臉,和戴口罩其實沒什麼差别,如果真要區分的話,他應該是異化程度最輕的人才對,這一點也很奇怪。
無意間,師襄的目光落到地上那被猴子抓破的燈籠上,突然一愣。
她忽然想起,之前那山洞裡半人半猴的老者,就是在這綠燈籠的照耀下完全變成了猴子。
這些綠燈籠是挂在山腹之中的,尤其是山洞附近,數量最多。天一教煉制這種邪蠱,肯定是用來害人,隻怕那些開鑿出來的山洞便是給被擄來的人用的……所以那挂了一路的綠燈籠,實際上很可能就是催命符,在催動蠱毒的效力,越是靠近它,人異化的速度就越快。
從他們發現那綠燈籠開始,掌燈的人就一直是衛山河,而他和殷熾又負責開路,并肩走在最前方;而在山洞裡發現那些石刻文字之後,燈籠就被交到了師襄手裡,直到剛才意外被猴子抓破,這盞燈都在她手中。
……在這樣漆黑的環境下,人對這樣能夠照明的燈籠有着天然的依賴感,他們也不例外,發現了燈籠,自然會為己所用。
師襄心頭一寒,再次感到這所謂的懸棺裂谷看似安靜,實則步步危機。他們已經很警惕了,卻還是沒能看穿這兵不血刃的陷阱,如果不是猴子撕破燈籠、把玩犀牛角,他們現在大概還被蒙在鼓裡。
——至于那隻猴子做出的看似巧合的舉動,很可能也是遊戲的一種提示,一旦錯過,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得知真相了。
在她沉思的這段工夫中,其他人也沒閑着,動作麻利地裁了幾塊校服内襯,權作簡易口罩使用。衛山河将其中一塊遞給她,師襄接過來,簡單地對大家提了兩句燈籠的事,一錯眼,卻看到他手背上已經有幾根顔色極淺的絨毛了。
衛山河也注意到她的眼神,在師襄開口前擡手示意她别說話:“别提醒我,我看到它就想吐。”
“你這潔癖發作起來,連自己都能嫌棄。”陸厭笑道,退到隊伍後面,和祝靈正站在一起。
這就是他們最常用的隊形,是一個繼續前進的信号,殷熾一聲不吭地接過火把,率先邁進那片黑暗裡。
該出發了。
同樣是在黑暗中沉默前進,這一刻,仿佛和他們剛進入懸棺裂谷時詭異地重合起來了,但幾人的心态已經大為不同。
明明幾個謎題都已經有了答案,最後的boss身份也被揭開,大家的心情卻反而更加沉重。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死寂黑暗中跋涉已經讓人非常壓抑,更别提這黑暗其實是漂浮在空中、遮蔽天日的細小黑點,是會讓他們異化成猴子的蠱毒,再加上視線、聽力、嗅覺都被阻礙的不适感,如果這是在遊戲裡,師襄覺得,他們身上挂着的debuff一定已經溢出屏幕了。
這樣安靜地在山谷中穿行了一段時間後,打頭的殷熾和衛山河同時停下腳步。
不用交談,時刻戒備着的衆人都聽到了若有似無的對話聲。這聲音是從不遠的地方傳來的,說話的人離他們大概很近,交談時也并沒有放低音量,隻是因為那些黑點的影響,一直走到近處,才能聽到那低低的談話聲。
說話的人是一男一女,聽聲音都很年輕,像是玩家,但對話的内容極其詭異,一直圍繞着一個人進行,名字聽起來,像是“唐催寒”三個字。
男聲問:“唐催寒呢?”
女聲答:“不見了。”
這之後是幾秒的沉默,緊接着,那男子又問道:“唐催寒去哪裡了?”
女聲回答:“不知道,沒見到他。”
殷熾和衛山河對視了一眼,慢慢地挪步到一旁的山岩之後,将火把插進地裡,這時候就又聽到那男聲問:“你看到唐催寒了嗎?”
女聲回答:“沒有看到。”
他們二人的聲音非常平淡,幾乎沒有任何感情起伏,不斷地重複着大意相同的對話,雖然交談的主題很正常,卻硬生生給人聽出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唐門有個奇穴,叫做“曙色催寒”,這叫唐催寒的人,很可能就是他們之前碰到的田螺玩家,看樣子,那交談着的一男一女就是他的隊友,而那個田螺玩家大概是和他的隊友們走散了。師襄思索着,看了眼祝靈正,發現對方眼裡有着相同的疑惑——那男聲一直不斷地詢問着“唐催寒”的下落,仿佛很是着急,但聽聲音又好像隻是随口一問那樣稀松平常,而女聲也是一遍遍回答着大同小異的答案,不厭其煩。
這種表現,隐隐讓師襄心裡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殷熾回頭看她,以眼神詢問:要出去嗎?
師襄微微搖頭,卻又有點猶豫。她直覺這隊人不能接觸,但一直在這裡暗中觀察又不是辦法。
就在這時,第三個人的聲音響了起來。
第三個聲音是個非常清脆的女聲,她應該是剛剛走過來的,因為她一過來,另外兩個人便停止了對話,隻有她道:“那邊也沒看到有别的隊伍。”
男聲問:“唐催寒呢?”
那新來的女聲道:“在找碧骨王蛇。”
“碧骨王蛇”四個字一出,山岩後的五人精神便是一振,但奇怪的是,知道隊友正在尋找boss,那三個人卻完全沒有要去幫忙的意思,先前一直追問唐催寒動向的男聲也隻是平平淡淡地“哦”了一聲便沉默下來,仿佛就再也不關心了。
陸厭輕輕拍了拍師襄肩膀,等師襄轉過頭看他,便以氣聲問:“我隐身去看看情況?”
隐身确實該用在這時候,師襄正要點頭,餘光卻看見另一點火光正從他們身後靠近。
那大概也是一支火把,光線十分微弱,不仔細看就會被忽視。看火光的位置,拿着火把的人個子很高,速度不快不慢,但走得十分平穩,腳步聲越來越清晰,甚至有種被刻意加重的感覺。
對于前方交談的三個人來說,他們此刻藏在山岩後面,還能卡一下視角,确保自己不被看到,但從後方來看卻是一覽無餘,那從後面接近的人一定也注意到了他們這支隊伍的火把。
在他們的全神戒備之中,來者的腳步聲也迅速引起了另外三人的注意,那男聲立刻便問道:“誰?”
“我。”
低沉且有幾分熟悉的聲音響起,來者在離陸厭大概還有五六步之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暗淡的火光映出了他的臉與身形,這正是那個之前在黑暗之中與他們對話過的唐門玩家,此刻才顯露出真容來,人就同聲音一樣,眉眼鋒利,氣勢懾人。
面對着這個散發着危險氣息的田螺玩家,幾人的視線和關注點卻不約而同地集中在了一點——他的肩上,整整齊齊地貼着黃符,不多不少,正好五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