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門外,有一處背靠骊山的溝塹,專供傾倒渣鬥、排疏穢物之用,即使是冬季,也始終彌漫着淡淡的腐臭味,就連平時兵士巡邏時,也隻是簡單查看過便飛快走遠。
此刻,蘭瑾正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
雜垢腐壞,甚至地上還倒着輛運輸馬糞的小輪車,蘭瑾一路過來,靴底不可避免沾上了泥濘的穢物,但他卻毫不在意,隻是眺望着面前的骊山,看着山徑上那些代表着火把的光點四散流溢,漫入山林之中,神色幽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并沒有等待多久,很快,一陣草木翕動之聲并叮叮當當的清脆響聲傳來,阿攸撥開半人高的叢生雜草,朝他奔了過來。
“蘭瑾!”她迫不及待地叫道,一臉不忿,表情都有些扭曲,身上銀飾跟着亂晃,“氣死我了!你趕緊想想辦法,我要報複回去!”
蘭瑾看了她一眼,在唇邊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
看到他的動作,阿攸便有點委屈地閉上嘴,跳了幾步避開地上的髒污,不情不願地站到他身邊來:“臭臭的,就不能換個地方見面嘛。”
“遇見誰了?”
蘭瑾無視了她的抱怨,直截了當地問。
阿攸抿抿嘴,有些不滿地自我打量起來。她确實是一身狼狽,手肘上滿是擦傷血痕,頭上發冠散亂,裙擺也沾了泥土,一看就是遭遇了一場惡戰。
“不知道。”她垂下頭,小聲說。
蘭瑾的表情這才有了一絲變化。他皺起眉頭,看向阿攸:“怎麼會不知道?”
“這也不能怪我呀!”阿攸嘴一扁,眼圈立刻跟着紅了,“本來我們是在後門堵那個紀空山的嘛……結果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今天那些NPC好像特别警覺,我們還沒過兩招,那些金吾衛就都追出來了,我按照計劃和秋瑟分開跑,逃到後山的時候,就撞上那個玩家了。”
“他是什麼身份?”蘭瑾問,“用了什麼技能?”
“他沒拿武器,用的是農具,技能我沒認出來。”阿攸這會兒是真委屈了,“身份好像是漚肥的……我也不知道,反正是農人打扮。但是我之前在梨園宴上看過他一眼嘛,那時候他就和那個飛瓊在一起的,肯定是玩家。”
“……”蘭瑾不說話了。
阿攸小心翼翼地偷眼瞧他,伸手扯了扯他衣角:“我不是沒打過,我怎麼可能打不過沒拿武器的玩家嘛!那時候NPC都在圍過來了,我想着反正他也不敢當着NPC的面還手,打算把他殺了再跑,結果他還真的敢還手!”
她越說越激動:“而且他拿的那個杵子髒死了,上面還有臭泥巴,他竟然敢用那個打我耶!真的氣死我了!”
蘭瑾輕輕地歎了口氣。
“……NPC沖得太快,我就跑了。”看他實在是對交鋒過程沒什麼興趣的樣子,阿攸又收斂起來,嘟囔道。
蘭瑾不置可否,隻說:“雲流岚死了。”
這本來應該是件大事,但阿攸乍聽到這個消息,并沒有絲毫動容,反而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點頭道:“怪不得你心情不好。阿岚真是笨死了,這都能死……誰幹的啊?”
“飛瓊。”蘭瑾說,“NPC的警戒性提高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煩死了,又是那個隊伍的人,不就是殺了他們一個丐幫嘛!”阿攸氣鼓鼓,“不過咱們也不虧呀,今晚我遇到的那人還敢當着NPC的面還手,肯定是死定啦。”
“随便吧。這些隊伍和我們之前交鋒過的不一樣,不是能随便踩死的。”蘭瑾興緻不高,淡淡道,“對了,結盟的打算失敗了,異類還是異類,終究走不到一起。”
“我知道的。”阿攸用力點點頭,“除了我們之外,所有的人,都是敵人。”
“嗯。”蘭瑾又看了一眼山上星星點點的火把,“跟秋瑟和伏明說一聲,那支隊伍比我料想得要瘋狂一些,不知道是為什麼。以後做事要低調一些,别和他們正面對抗。”
這就是要走的意思了,阿攸還不死心,拽着他衣角抱怨:“這一輪一直被他們壓着打好難受,蘭瑾,你就想想辦法嘛,我要報複回去!”
“你不是說有個玩家當着NPC的面跟你動手,必死無疑麼?”蘭瑾搖搖頭,“今天就到此為止吧,NPC折返回來之後,想走就難了。”
“嘿嘿,你不是都沒有誇我嘛。”阿攸笑嘻嘻地擺了擺手,撥弄起手腕上盤蛇一樣的銀镯子來,似乎很喜歡聽它們碰撞的清脆聲音,“但是那是誰來着?我記不清了,上一輪裡反正是和那個飛瓊站在一起看門的,可惜呀,不知道是哪個隊伍裡的,不能去炫耀了……”
兩個人邊說着邊走遠了,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飒——
又是一陣勁風呼嘯而過。
方叱羽單手持傘背在身後,自枝頭縱身一躍,疾夜展開長而寬大的雙翼,趾爪輕輕扣住他的雙肩,帶着他禦空飛了起來。
看着是很飄逸的一個動作,但方叱羽背後卻是冷汗直冒。
唐玄宗好舞馬,而他這一輪被分到的身份正是馬場的小工,蘭瑾朝這邊過來的時候,他恰好在這裡傾倒垃圾。也是多虧了疾夜一直陪在他身邊,海雕視力是人的數倍,第一時間便發現了蘭瑾的蹤迹,于是方叱羽将車一扔,便立刻将自己隐藏了起來。
他反應得迅速,蘭瑾和阿攸都沒想到二人特意約見在荒草叢生的“垃圾填埋中心”處還能遇到旁人,并沒設防。方叱羽伏在樹後,斷斷續續地聽着他們的對話,沒想到越聽卻越是暗叫不妙。
梨園宴上和飛瓊一起看門的玩家暴露了身份……是誰來着?
殷熾!
方叱羽直道完蛋,想到馬場旁邊有片梅花林,裡面确實有侍弄梅花的農人居住,想必殷熾就是被分到了那裡。
他也顧不上自己的小車了,确認蘭瑾和阿攸已經走遠後,便直奔梅花林而去。
怕被還在山上巡邏的NPC發現,他一邊示意疾夜低飛,一邊回想着第五天的規則,心中忐忑不安——按照規則來說,違反角色設定是會直接被抹殺掉的,如果阿攸所言屬實,那殷熾現在應該已經……
雖然礙于角色設定,他和殷熾在上一輪中并沒怎麼打過交道,但畢竟是同伴,況且他們這個經曆了綏夢山的隊伍多少對玩家的死亡有點PTSD了,方叱羽可謂是緊張到了極點。
眼看梅花林就在眼前,已經能看到那幾處茅草屋的輪廓,他立刻示意疾夜松開雙爪,撐開傘就是一個物化天行急落過去,卻在看清眼前屋落之後雙眼一黑。
——院落的地上滿是淩亂的腳印,籬笆塌了,農具散落一地,茅草屋低矮的門扉更是大開着,顯然,此間主人已經不在了。
“完了。”方叱羽喃喃道,下意識往前走了兩步。
下一刻,他便和匆匆從屋内出來的殷熾打了個照面。
“诶……诶?!”
方叱羽完全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完全愣在了原地;至于殷熾,更是沒想到屋外會有人,一驚之下神情便是一冷,手也立刻摸向了後腰。
同為玩家,這個動作方叱羽再熟悉不過了,顯然是要從背包裡抽出武器來。他一個激靈,立刻回過神來,向後急急退去的同時叫道:“是我!方叱羽!你不認識我麼?”
殷熾的聲音和他幾乎一并響起:“古意飄零登樓眺,明月從來照長安!”
“啊?”
方叱羽目瞪口呆,定睛一看,殷熾抽出來的并不是什麼鍊刃,而是一塊腰牌,玉雕的獸面威儀赫赫,口銜卷軸,正被他高舉在手心之中。
這是什麼?
方叱羽還想再看清楚一點,疾夜感受到敵意,卻已經疾沖下來擋在了他面前,張開雙翼,朝殷熾低低地叫了兩聲。
“……啊。”
殷熾翻手收起腰牌,視線在疾夜和方叱羽之間來回轉了兩圈之後,露出了一種清澈的茫然。
“不好意思。”他說,“我還以為是NPC折返回來了。”
方叱羽摸了摸疾夜的頭讓它後退,微笑着表示理解:“沒關系,畢竟雖然我們隊叫蓬萊隊但是想不起來隊裡有蓬萊也是難免的事情,反正我平時存在感也不是很高,我一點都不在意的……”
“不是。”一位臉盲症患者正絕望地試圖解釋,“我……你……”
他放棄了,選擇了岔開話題:“你來找我麼?”
說到正事,方叱羽也正經起來,簡單地給殷熾講了講偶遇人機玩家的事情。
第二輪劇情裡,無論是玩家還是人機都大膽了許多,局勢可謂是瞬息萬變,而且人機已經将出現在梨園宴上的玩家認了個八九不離十,玩家提前掌握的信息已經沒用了,雙方都相當于明牌在玩這場遊戲。
方叱羽想到阿攸和蘭瑾的對話,還是有些後怕。他問殷熾:“所以你是怎麼跟NPC解釋的?剛剛你跟我喊的那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藏鋒令’,淩雪的門派挂件。我剛剛念的是長安古意的接頭暗号。”殷熾又把腰牌拿出來給他看,“金吾衛雖然聽不懂暗語,但識得藏鋒令,驗過後就走了,但我總擔心他們會去而複返。”
“這樣。”方叱羽看着藏鋒令,剛想誇他天才,忽然又覺得不對,“哎,但是算算時間,差不多明後天高力士就該帶着真淩雪閣來了,到時候萬一一對,沒有你這号人,你怎麼辦?”
“跑。”殷熾言簡意赅,“你來的時候,我正要走。”
“晚上人機隊在藥堂打翻了天,宮裡現在戒備很嚴,如果你要跑的話,最好别進宮城。”方叱羽提醒他,“講武殿外圍的農莊、永甯公主的莊園,還有那幾個瓜果園,都可以考慮一下,再不濟就等金吾衛回撤了之後上山。”
“多謝。”殷熾道。
要不是方叱羽這句提醒,他恐怕還真的會半夜摸進宮城去,到時候萬一再撞上NPC,同樣的一套說辭,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起作用。
不過,方叱羽雖然提供了幾個選擇,但殷熾卻也沒想好往哪兒跑。第二輪劇情存在諸多變化,但他們的身份卻比第一輪束手束腳了許多,這并不是什麼好兆頭。在極度缺乏情報的條件下,他并不能确定選擇哪裡是最合适的,幹脆故技重施——
方叱羽看着殷熾又摸出骰子來,按照從南往北的順序給那幾個便于藏身的地方編好了六位序号,大開眼界,不由感慨道:“你們隊……果然是帶點玄學在身上的。”
隻是這句話說完,兩人卻都愣了一下,方叱羽有些迷惑地想,這一隊也就衛山河是純陽,跟玄學還沾點邊,他為什麼那麼自然地就脫口而出了?
殷熾也是心中莫名有種怪異的感覺,但想要細究下去,又無從着手,隻得先把這種怪異感放在一邊,将骰子高高抛起,在它落下的一刻,迅速用右手将它蓋在左手掌心。
方叱羽也湊過來看,殷熾拿開手,掌心那顆骰子明明白白地顯示着三點。
“三點,東瓜園——”方叱羽話沒說完,卻看見那顆骰子忽然往旁邊歪了一下,倒了過去,本來的三點變成了四點。
“四點,是演武殿對吧。”他沉吟道,“本來還以為骰子停穩了,看來這是天意啊。”
殷熾表情卻出奇難看。他緊緊地盯着手心裡的骰子:“不對。”
“怎麼?”方叱羽打量他臉色,心裡也是一肅,立刻警惕起來,“有什麼問題嗎?”
“我雖然比較熟悉演武殿,但那裡也是最有可能遇到大量NPC的地方,我傾向于不去,所以特地将它編号為四。”殷熾還是緊緊地凝視着骰子,低聲道,“這顆骰子被我改裝過,四點的這一面是最輕的,無論如何,它都不應該抛出四來才對。”
“……”方叱羽默默往雕兄旁邊挪了幾步,尋求溫暖。
不可能抛出四點的骰子在停下之後滾到了四點,這就很令人毛骨悚然了。
但他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你為什麼要改裝它啊?”
“我們隊有時候通過抛骰子決定一些事。我的編号是四——”殷熾說,話還沒說完,他就臉色一變,背過身去,“——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