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看似都在按部就班地發展着,但直到回到屋内,面對着銅鏡取下“找回”的發簪時,師襄心中還是有一種隐約的不适感。
她看着鏡中的自己,微蹙的眉頭慢慢舒展,露出一個微笑來。
“你們在找我麼?”
她張開嘴,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師襄渾身如墜冰窟。她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權,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站起來,将木窗推開一條縫隙,伸出手,指尖上落着金燦燦的夕陽的餘晖。
“留你一縷殘魂,果然有用。”她聽到自己說,語調很輕,既像是說給她聽的,又像是自言自語,“雖然不知道你們從何而來,但這樣看來,與以前來的那些人,也沒什麼區别……可惜他們最多也隻能撐得七天,不知道你們又能堅持多久。”
“……至于你,也是時候道别了。”
師襄,或者說鬼,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在耀眼的夕照中閉上了眼睛,但片刻後,她忽然驚疑不定地睜開眼,平靜得像是面具的表情,第一次被打破。
與此同時,掉落在地的輪回珠幽幽地亮了起來。短暫被抹除的記憶回歸到腦海之中,師襄也在心中冷冷一笑。
鬼應該怎麼都想不到,輪回珠竟然誤打誤撞地将她的魂魄收納了起來,讓她徹底魂飛魄散的打算,恐怕要落空了。
但話又說回來……輪回珠到底是什麼玩意?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她沒有身體,自然也應該已經失去了五官,卻還能看到、聽到、感受到外面的世界,好像自身冥冥之中與天地相連了起來,有一種明淨的通透感。在此之外,她還能感受到身邊似乎圍繞着其他魂魄,但有一層淺而堅硬的屏障,将它們遠遠地隔開,無法連接到彼此。
那些魂魄是什麼?為什麼會在輪回珠裡?
師襄試着去接觸它們,在感受到那道屏障同時,輪回珠那不知所言、雲山霧繞的使用說明,再次出現在了她的意識之中。她細細地将這幾句話重讀了一遍,“棄魂”“地獄”都是具有負面暗示的詞語,這意味着使用輪回珠可能要承擔一定的風險,但師襄倒沒有被這些描述吓到。
反正最壞的情況已經發生了,倒不如放手試一試。
在她堅定了這個念頭的一瞬間,那層屏障忽然變得輕薄起來,被師襄的意識輕輕一碰,頓時就裂開了一道缺口。
——毫無預兆的,大量不屬于自己的思維突然從這個缺口中沖進了師襄的腦海!
恐懼、憤怒、哀傷、緊張、激動、茫然……繁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夾雜着無數聲音,仿佛數不清的人在齊聲發問,重疊的呓語充斥在師襄的耳邊,她明明沒有身體,卻感覺到頭疼欲裂,眼前閃過一道道交疊着的身影,陌生的樣貌、不同的表情,似乎是自己,又似乎是他人。
龐大的信息量充斥着她的腦海,仿佛要将她徹底沖散,和這些散亂的意識一樣,成為在輪回珠裡遊蕩的無名殘魂。
他們是誰?她又是誰?
短短一刹,她似乎走馬觀花地經曆了一生,新生、死亡,漫長的光陰如書頁翻動般飛快地掠過,海量的信息流像大壩決堤後的怒濤狂浪,将她所有的自我意識都席卷進無底的漩渦,隻剩下無盡的下墜與沉淪。
在數不清的紛雜的念頭裡,有一種相同的聲音逐漸彙攏到一起,傳遞出一種巨大的迷惘。世界上的所有色彩都已經不複存在,向前與向後都是一片灰暗,看不到任何來路與歸途。
那聲音,似乎是很多人的異口同聲,又像是一個人的喃喃自語:
“我是誰?我要去哪裡?我……死了嗎?”
最後一個問題出口,師襄立時就是一悚,混沌的靈台忽然閃現一絲清明,硬生生地從那一片混沌的泥潭中,将“自我”的意識猛地拔了出來。
誰死了?!她可還沒死呢!
假如有身體的話,師襄相信,現在她一定在控制不住地又哭又笑,那些混亂的、交錯閃現的情緒幾乎能将人逼瘋;但随着她把握住了“自我”這個念頭,其他魂魄殘存的意識對她的沖擊,頓時減弱了許多。
稍微清醒過來了一點,師襄忍不住感到一絲後怕,還好她一直以來就是一個自我觀念非常強烈的人,如果換了自我意識稍微薄弱一些的人,都可能在這種混亂之中迷失,也成為無序殘魂中的一員。
那樣的話,恐怕就要永遠留在這裡面了。
如果這就是輪回珠所謂的“地獄”的話……那這個稱呼,确實一點也不為過。
她努力無視掉那一聲聲迷茫的質問,繼續去沖擊那層無形的障壁。不知為何,它此刻已變得像蛋殼一樣脆弱,輕輕一叩就寸寸迸裂,嘈雜的世界,也随之安靜下去。
如同從深淵下浮出水面,師襄睜開眼,帶着涼意的風拂過她的耳邊,灰白的視野裡,成片光芒格外耀眼,那是華清宮夜晚連片高懸的燈火。
——她從輪回珠裡出來了。
一行抱着花的宮女從師襄身邊經過,目不斜視,顯然并不能看到她。師襄動作僵硬地低頭看了看自己,入眼是灰白的袍子,沒有雙腳。
……行吧。
接下來的事,就如同紀空山偶然看到的那樣,隻不過在她眼裡,“師襄”和魂靈的無聲交流,實際上是“鬼”和真正師襄的語言交鋒。本以為必死無疑的原主不但沒死,甚至以一種奇怪的形式又殺回來了,還在試圖和自己争搶身體的使用權,鬼當然是又驚又怒。更讓它難受的是,它竟然拿這個奇怪的靈魂體束手無措,隻能白白浪費能量,将她驅逐出自己的華清宮。
——但是沒用,這靈魂體陰魂不散,消失一段時間之後,又會出現!
鬼難受,師襄也不舒服。她在幻境之外沒有形體,每次被黑洞放逐出華清宮後,都會重新回到輪回珠中,想要使用輪回珠,就必須再次經曆那種混亂繁雜的意識沖擊。
按理說,一個正常人,腦海裡同時存在着這麼多種不同的意識和情緒,不需要一兩次就會被逼瘋,但師襄本身就是意志格外堅定的人,次數多了,她竟然漸漸熟練起來,開始心平氣和地調整心緒、處理這些情緒,甚至能撥冗思索,這些殘魂的絮語到底意味着什麼。
在這個類似于死循環的過程中,她似乎聽到了一些非常熟悉的聲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聽過,而且充斥在她腦海裡的聲音太多了,那感覺就像是忽然把你從一個極其安靜的地方扔到了千人大教堂,亂哄哄的,想找到某一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而且,經曆得多了,她也能察覺到,其中有一些殘魂發出的聲音,已經十分微弱,随着那些不甘的情緒被師襄接收、化解,它們也已經處于要消散的邊緣;還有一些殘魂,發出的聲音隻是無意義的呢喃,但它們的情緒卻格外激蕩,師襄根本無法接納,隻能保持自己靈台清明,不受它們的影響。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區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些疑問,在師襄又一次接觸到一道殘魂的意識時,忽然得到了解答。
那是一道愧疚的情緒,帶着濃郁、深沉的悲傷,像是在問師襄,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這隻是第五天。我死了,往後姐姐怎麼辦?”
這是師襄在輪回珠中聽到的最清晰的一句話,就像說話的人就在她身邊一樣。
這句話,讓她有些毛骨悚然了;這麼久以來在輪回珠裡的糾纏,都沒有這短短的幾個字來得恐怖。
那種強烈的沖擊感,讓她在這一刻,真正明白了地獄的含義。
與此同時,師襄靈光一現,突然知道為什麼她覺得有些聲音十分耳熟了。
那分明是她在第四天的懸棺裂谷中,聽到過的聲音!
那時候,因為視野被黑色蠱蟲遮蔽,那詭異又機械的對話,她聽得格外清晰;交談的那三個人,正是三周目玩家唐催寒口中,已經變成人機的三個隊友!
他們發出的并不是完整的語句,而是根本無法聽懂的、細碎的低語,但那種強烈的不甘和悲傷,幾乎像浪潮一樣,要将人吞沒!
“真是……”師襄咬牙切齒道,平生第一次這麼想爆粗口。
趙雲睿那裡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殷熾又是怎麼換了這麼個玩意兒來!